《青天揽明月》飞花满袖

75、暗尘马去 明月人来（中）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横放在床上，小腿和双臂还是不能动弹，喉咙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口不像之前那么疼了，此时更像一块石头，麻木的，生硬的，冰冷的，堵在身体里。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入眼是一片雪白：月光如霜，照出案头银白的龙凤蜡烛，桌上一对镶银瓷白的酒杯酒壶，妆台上置着掐丝银凤衔珠玉冠，床边垂着银丝绣双燕素纱帐幔，床上铺着洁白如云的合欢花薄被，床头摆着一双刻了鸳鸯的象牙枕头。

　　这个场景她并不陌生，这个时空尚白，洞房之夜，一切从白，包括此时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白绸中衣，素纱外裙。墨黑的长发用银丝带松松绾起蜿蜒在枕头边。

　　屋里没有焚香，夏夜的风从窗外潜入，暖暖的拂在脸上，带着阵阵的馨香，有种若有若无的清甜。她侧过头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满池的圆叶，如绿色的波涛，在月光下翻涌起层层白雪似的细浪。细浪之间，几支新荷亭亭而立，含苞待放，半开的花瓣，仿佛羞怯的少女的脸颊，含粉带翠，凝霜泄露。

　　她忽然笑了，如果她真的像李继宗说得那样“情花三出，神仙难救”，那么能长眠于这一片清雅绝丽的荷塘之畔，那也不算吃亏了。她闭上眼，侧耳朝着窗外：虫鸣，蛙噪，泉涌，鱼跃，竹疏，花落，风过，她仿佛都听到了。

　　忽然屋门开合，那龙凤银烛随风而灭，月光如水一般泄入窗户，屋中的一切都似披上了一层虚无缥缈的银白烟纱。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唤：“明月。”

　　那声音，曾多少次入梦，她已经记不清，每每醒来，才发现除了眼角几滴清泪，一切都已消散，了无痕迹。她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场梦，可是耳边又是那轻轻的一声低唤：“明月。”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一双星眸如漆，如渊渟岳峙，立于床前。她双目凝视他的脸庞，沿着他英挺的五官一点点看去，直到此刻，她仿佛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青天大哥……”她也想轻轻唤他，甚至想伸手去触摸那丰神俊朗的容颜，但是她发不出声音，也丝毫动弹不了。只能那样深深地望着他，望着他脸上每一点细微的表情。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了，她是在辰王和阮明月的洞房里！阮明月不见人影，而自己却躺在床上。那个黑衣蒙面人竟然将阮明月弄走，又将阮萌换入洞房，来了个偷龙转凤！

　　他受谁指使，为了什么？阮萌心头一片茫然，却无暇细想，因为许青天的目光已经投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中有意外，欣喜，满足，醒悟，了然，还有哀伤，遗憾，不舍……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交融在其中，如高山岩石间的涓涓细流，渐渐汇聚成瀑布奔涌而下，又汇成江河汹涌澎湃，又归入大海深沉静谧却潜藏着未知的惊涛骇浪。阮萌气息一滞，转瞬间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目光淹没。

　　唇间微凉，许青天已经俯身吻住了她。一瞬间，阮萌的心跳也停了下来。

　　他认出她了？他没有认出她？

　　荷花的芬芳混合着醇厚的酒香侵占她全部的气息。

　　阮萌只觉血液“轰”然涌上脑际，她再也无法思考，去细想自己是谁。如果，情花三出，意味着命不久矣，那此时此刻的一切，足以让她此生无憾。

　　浅浅地撕磨，婉转地砥砺，温柔而炽热的网将她整个包围，令她意乱情迷而不能自拔。

　　在深黑的夜幕和如霜的月光中，碧波起伏圆荷泄露，芙蓉出水花好香浓。

　　天雷地火交会的瞬间，许青天目光也如这漆黑的夜色，深不见底，带着不能触碰的隐痛，带着无尽的绝望，也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不能尽说的满腔柔情。

　　他低沉的喃呢带着灼热的气息送入阮萌的耳际。

　　“明月，我怎会认错你呢？富贵非我所求，名利非我所愿，能与你成婚，是我此生唯一心愿。十年相思，朝朝暮暮，我又怎会认错你呢？”

　　“明月，我知道你此刻心怀委屈，但是我却没法再等下去，你醒来之后必然恨我怨我，但是我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如果上天不许我俩此生长伴，我宁可你安然无恙，永远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所以，明月，你要答应我，好好保重，等着我回来。哪怕等到你白发苍苍，你也不要放弃，我会回来找你，我说话一定算数。”

　　前所未有的剧痛向阮萌的心口袭来，仿佛有利爪生生撕扯着她的心脏，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皮肤，甚至汗毛都痛不欲生，泪水夺眶而出，汗水涔涔而下，她弯起腰，恨不能将自己的心给抠出来。

　　许青天怀抱着阮萌，眼中满是不忍，他深深的叹息，目光凝望她的脸庞，仿佛是最后一次注视她，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记忆里。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她头顶的发，终于，他指尖发力，在她颈后安眠穴，头顶神庭穴几处按了一下。

　　阮萌只觉几股热流传入身体，顺着血脉，一路而下，将身体里的一切痛楚熨平，暖暖得将整个人包围，如沉浸在温泉之中。她微微呼出一气，痛到抽搐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软软地靠在那个坚实的胸膛上，那么安心，那么温暖。

　　她微微弯起嘴角，对着他好看的面庞；他温柔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一如那个海棠纷飞的清晨，他红着脸，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落花人初见，万里相隔时，但教明月在，何处不相思……” 她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

　　然而，她的眼皮却越来越重，脑子似乎也再转不动了，仿佛要睡去。可是，她不想睡去，她生怕睡去后醒来，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是，心跳却似乎慢了下来，一下，一下，她可以感觉到脖颈动脉下的搏动越来越慢；鼻尖的荷花清香越来越缥缈悠远……终于，她合起了眼帘，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明月，我爱你。”

　　“明月，对不起。”

　　“明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