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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暗尘马去 明月人来(下) ...

  •   “砰”地一声,圣后手中的琉璃杯猝然而碎,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媗嬅忙悄悄帮她拭去指间的一丝血迹。座中立即有人察言观色,起身打圆场,道:“碎““碎“平安,这可是个极好的兆头。”

      唐棣嘴角微扬,转着手中的银杯。

      辰王府中,白素垂堂,银烛高照;大兴宫中二圣大宴群臣,共同庆贺辰王大婚。

      酒过三巡,忽见一班舞者着雀羽彩裙翩然而入,姿态婀娜宛若仙女下凡。席中人眼前一亮,大为振奋,纷纷凝目观赏这歌舞。只见她们移步至殿前,又忽而向两边分开,一个着鹅黄纱衣的女子越众而出,纤若飞燕,步若洛神,面上蒙纱,只露出一双妙目,华光流转,含情脉脉。

      只听她一开口,声如山泉击石,碎玉断金:“长向明月长相忆,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歌女才唱了这两句,圣后双眉微蹙,悄声问身边媗嬅:“哪里来的女人,这般妖娆?还有这曲子,都不在单子上,是谁准她唱的?”

      媗嬅摇头说不知,但眼睛却瞥了一眼唐棣。

      圣后虽然不悦,但圣主只听了这两句,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怔忡,他喃喃道:“这曲调……都有二十载未尝听闻了……那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只听殿中那歌女继续婉转唱道:“雨露承恩旧梦里,榴花结子故宅前。”

      圣后脸色大变,忽然喝道:“谁教你这样唱,你是何居心?!”

      席中众臣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停了杯箸,大婚宴上唱这等宫怨之词确实略有不妥。因为这两句词的意思是:“一个女子曾得皇帝临幸,如今却只能在梦中回忆他。老宅前的榴花,开花又结子,让她触景伤情。”因为石榴多子,所以新婚妇人常会在庭中植一株石榴,希望自己能像榴花一样多替夫家生儿育女。

      几个乐师见圣后发怒,顿时停了下来。乐曲戛然而止,那歌女便也停了唱词。

      谁知圣主脸上的表情,却似十分神往,双目凝视那歌女,幽幽道:“你唱下去,后面是什么词?朕要听。”

      那几个乐师还没回过神来,但那歌女已经开口清唱起来。大殿上百官没有一点声音,她的歌声清越,吐字分明,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凤凰琴断弦有音,莲子心苦自飘零……” 琴者情也,音者因也,莲者怜也,词义双关意思是“情断有因,怜子飘零……”这歌词显然意味深长。

      “不信相思断肠泪,春风化雨还宫闺……”这两句是那女子在对君王诉说:“你若不信我因为思念你而断肠落泪,你看看春日里落入皇宫深闺的细雨,那便是我的眼泪。”

      圣主听那歌曲,竟然目中隐隐泛起泪光,喃喃道:“她……她……原来对我也是一样的……我信她……我怎会不信?”

      “忆君迢迢隔长天,归来画眉明镜前……”意思是,我在遥远的地方思念你,希望能回到你的身边,对着镜子,与你共享画眉之乐。

      “好……好……好……”圣主豁然起身,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即拾步下阶,穿过众舞姬,径直走到那歌女面前。“你……唱得很好……很好……是谁教你的?”

      他的手臂微微抬起,手指在她的面纱前寸许处停了下来,微微轻颤,仿佛想揭开那面纱,仿佛又不敢,只悬在半空中,像被定住了身形。

      那歌女却微微一退,拉开与圣主的距离,带着面纱,躬身一拜:“这歌词是奴婢自己编的。昨天夜里,奴婢睡着了,有个美貌女子忽然入到梦中。她给奴婢讲了一个故事,随后就教了这首曲子。说若奴婢有机会,就唱给圣主陛下听。奴婢觉得她宝相庄严,动人非常,定然是天上仙女,所以不敢有负所托,便冒死献唱。”

      圣后坐在殿首,忽然喝道:“大胆奴婢巧言令色,妖言惑主,必然是受人指使。来人,给我拿下,严刑逼供。”

      “谁敢!”圣主沉声一喝,周围侍卫顿时无一人敢动。他不理圣后,只向着那歌女,脸色瞬间变得柔和:“不要怕,你慢慢说,她……你梦中那女子,对你说了什么?”

      那歌女跪在地上俯身磕了个头,随即直起身,一双妙目盈盈有光:“美人说:她与她的情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虽然造化弄人不得正果,但是总算上天怜见让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后来,情人出去打仗,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孩子。”

      “啊!”圣主一声低呼,身形一晃,扶住那歌女的双肩,“你说:她有孩子?我们有孩子?!”

      歌女继续道:“有人心生嫉妒,趁着情人不在,就想栽赃陷害那美人,并借机除掉她。那美人自知难以幸免,便将孩子交给一个忠心耿耿的奶妈,将孩子从密道带了出去。”

      圣主神色惊疑,胸口起伏:“原来我们有孩子……那孩子后来到了何处?!”

      “住嘴!一派胡言!”圣后不知何时走过来,仪态尽失,挥手就是一个巴掌。

      圣主脸都没有转一下,忽然一手抓住圣后的手腕,令她的巴掌落不到那个歌女脸上。只听他对着歌女沉声道:“说下去!你只管放心说,我看谁敢伤你!”

      “后来,太史令阮大人碰巧救起了那孩子,便想法隐匿了他的行踪。可是数年之后,有人还是千方百计查到了线索,上门逼问太史令。太史令阮大人宁死也没有透露那孩子的下落,随即一家主仆十几口人便在一夜之间葬身火海,那孩子也就从此下落不明。”

      “你说……那孩子不知去了哪里?”圣主神色怔忡,既失落,又不甘,急迫地追问眼前之人。

      那歌女微微摇了摇头。

      圣后在一旁怒道:“尉迟贱人何曾对陛下有过半分真情?!她私藏蛊毒,想要谋害陛下……又怎么可能生出孩子。你这妖女到底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离间帝后,污蔑本宫!”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一时殿上交头接耳,无数嗡嗡声响起。原来他们听见圣后提起“尉迟”和“蛊毒”,顿时都想起了十多年的一桩公案。圣主龙潜之时,曾挟天子以令诸侯,尉迟大将军以护国为名举兵来攻。两军大战于渭水之畔,因为圣主有大将韦宽的相助,又有贺若一族的强兵,最终大胜尉迟军。

      韦宽受命劝说尉迟部投降,承诺只要投降,便保全他们全族性命。谁知圣主受降后,却因为京中兵少,怕降兵再叛,下令杀尽尉迟全族。这一战后,圣主兵权在手,受禅登基,韦宽告病还乡。尉迟一族有少数几个男丁侥幸逃脱,无一人不以家族复仇为念,皆说:“哪怕尉迟一族战到只剩女子,也绝不会放过秦氏一门。”

      所以,后来当圣主将尉迟家的女子纳入后宫时,朝野哗然,都觉不祥。谁知圣主不但不理会各种议论,反而对那女子椒房专宠,冠绝后宫。后来,契胡扰边,圣主御驾亲征,其间,那女子藏蛊事发,就被圣后在宫中处置了。

      殿上几个老人,略知一点旧事的,将当时的事情与那歌女的唱词两下一参照,顿时回过味来。原来那唱词就是关于那个尉迟女的事,说她对圣主情深义重,相思断肠,蒙受冤屈,却无缘诉说,甚至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只是零落江湖,不知所踪。

      难怪圣后如此气愤,原来这唱词,不但唤起了圣主的旧日深情,还暗指她构陷尉迟女,谋害皇子,甚至还为了灭口令阮氏灭门。

      圣主双眉倒竖,侧目扫向圣后,冷声道:“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清楚。嫏嬛怎么死的,我心里也清楚。至于明媚……”他的口中终于吐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他的声音也有一瞬间的温柔:“她……到底怎么死的,我糊涂了那么多年,如今定要弄个明白……那个孩子……我也一定找回来!”

      “坚哥!”圣后望向圣主,脸上血色全无,声音轻颤。“你我结发二十多年,风雨同舟,你怎么能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女,几句含义不清的唱词,一段凭空捏造的故事,就怀疑我呢?”

      圣主本有心严查此事,低头望着圣后,见她前额白发间生,皆因多年来操劳国事,兼顾后宫,鞠躬尽瘁,心中便有一丝犹豫和不忍。

      那歌女却忽然道:“奴婢将醒未醒之时,那美人即将离去,临走时口中还念了一首词。奴婢记得模糊,似是:“千般颜色花神妒,万种柔情宓妃羞,结缘何惜帝王业,策马天涯共白头。”

      只见圣主身形一晃,颤声道:“没错,没错,一字不错,是她,真的是她!”原来圣主少年时便与尉迟明媚两情相悦,花好情浓之际曾替她画了一幅肖像,画成后想要题几个字。圣主弓马娴熟,但在文字上却并不怎么下功夫,但情到深处,自然流露,便一气呵成写下这几句直白的文字。写完又觉不好意思,便偷偷扔了,所以这几句话自然只有他自己和明媚见过。

      眼前这歌女看身姿甚是年轻,他作画写词之时,她恐怕尚未出生。如今却突然念出这几句话来,可见当真是尉迟明媚托梦于她!

      他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就更加嫌恶圣后贺若珈蓝的狠毒,想到自己虽为天下至尊,但二十年来,与心爱之人生死两别,竟然全拜她所赐。他当年回朝,眼见证据确凿,以为明媚当真负他,心灰意冷,便每每逃避此事不愿深究,如今方知,自己被人蒙蔽,以至于他们二人的亲生孩子二十多年飘零江湖,不知所踪。他越想越怒,脑际太阳穴突突直跳,愤然转向圣后,道:“阿俊夫妇巫咒下毒,太子行刺逼宫,我如今才知缘故。母亲性恶如此,子孙耳濡目染,如何性善?”

      大殿之上,群臣皆在,圣主如此疾言厉色,竟然是全然不顾圣后脸面了。圣后身形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坚哥,你我夫妻多年情分,难道竟然抵不过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么?”

      晋王亦在殿上,见母亲如此失态,他作为儿子顿时也大失颜面,便忍不住出来相劝:“父皇,今日之筵原本是庆贺四弟大婚,朝野喜气洋洋,如何为了一小小歌女破坏了气氛,伤了感情。”

      谁知圣主瞥了他一眼,因为憎恶圣后,也连带着厌恶起她的几个儿子,口中冷冷道:“晋王在京中滞留已久,明日回藩地并州吧。”

      晋王一愣,只觉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自知辰王无意朝堂,太子获罪,蜀王病死,圣主膝下别无子嗣,他入主东宫指日可待,谁知如今圣主却忽然令他回藩,不由得大失所望。唐棣私下替他谋划已久,他没想到今日无端生出一场变故,令他夺嫡受挫,一时没了主意,便侧脸望向唐棣。

      唐棣却似气定神闲,仍旧在席中慢慢品着酒,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晋王不敢再多说,只恐圣主越加恼怒,当即谢恩叩拜。

      圣后眼见圣主因为自己迁怒于晋王,不由道:“世人都说色衰而爱驰,陛下如今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便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妾身,分明是嫌弃我年老色衰。阿英夫妇之藩多年本分廉洁,阿天征战沙场为国效力,陛下如何可以一棒打死?”

      “娘娘拳拳爱子之心,当真令人感佩。”忽然间,那歌女幽幽然开口。

      “住嘴!”圣后对她怒目而视,“帝后说话,焉有你一个贱婢插嘴的分!”

      “娘娘,那美人梦中还拖奴婢问您一语。”歌女自恃有圣主的保护,显然言语间并不畏惧圣后,径自道:“她问:贺若珈蓝,你常年信佛,岂不知你在谋害别人孩子的时候,自己的孩子也会遭到因果报应么?”

      圣后听她话里有话,竟顾不得治她直呼名字的大不敬之罪,瞳孔骤然缩起,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

      歌女道:“阮家女儿阮明月身中蛊毒,娘娘必然是知道的吧。”

      圣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歌女轻轻一笑,道:“娘娘不承认也没关系。我不妨告诉娘娘。那蛊毒极是阴狠,不但残害宿主,还会毒死与宿主交合的男子。”

      “啊……”殿中百官饱学之士甚多,却从未听说过有此奇毒,不由得瞠目结舌,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圣后冷笑:“你信口胡说,这种腌臜的东西,明月怎么会染上?”

      歌女叹息道:“是啊,这种苗疆奇毒外人自然都没听说过,哪怕听了也没人会信。若阮明月真的中了这种蛊毒,辰王殿下又怎么会一意与她成亲呢?”

      众臣闻言,纷纷点头,但无人说话,都知道那歌女这样说,必然还有下文。

      歌女道:“旁人自然是不信天下会有这种奇毒,可是让阮明月中毒之人心里却十分清楚。她怕辰王遇毒,可是又拦不住他成亲,于是便想了个李代桃僵的法子。”

      众臣听她这样说,但仍旧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歌女的双目忽然如利剑一般盯视着圣后,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道:“可惜,有时候你以为是真明月的却是个假明月;而你以为假的,却偏偏是那个真的……”

      “你!说!什!么!”一瞬间,圣后身形巨颤,面如死灰,仿佛忽然掉入一个极寒的冰窟。她指尖朝着那歌女不住颤抖,双目圆睁,牙关打颤,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不会的……不会的!”

      她忽然似被毒蛇咬了了一般,跳了起来,朝着殿内的内侍大声惊叫:“快去拦住阿天!快去拦住洞房!”

      内侍呆呆地看向发疯似的圣后,一时不明所以。圣后却不顾一切的抓起一个人,跺着脚,声嘶力竭道:“快去……快去……快去救阿天!”

      圣主看着圣后这般形若疯狂的举止,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他满脸厌恶,痛惜,恨声道:“贺若珈蓝,你行事阴毒,终于害了我们的孩子!”

      众内侍从来没有见过圣后如此失态,一瞬间都呆住了,终于有一个反应快的,忙转了身往大殿外跑。跑到殿门口却与一个匆匆奔进来的侍卫撞了个满怀。

      那侍卫一个踉跄,几乎是扑倒在圣后跟前:“殿下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圣后见他黑甲灰袍,俨然是辰王府上的侍卫,心头笼上一层不祥的预感,颤声问:“怎么了……”

      “辰王殿下不见了!”

      席中众臣豁然而起。圣主道:“快备车马!”他回头瞧一眼圣后:“贺若珈蓝,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歌女起身跟着圣主而去,口中轻轻一叹:“辰王殿下少年英雄,没想到却死在自己母亲手里……”

      圣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目通红,形似疯魔,口中喃喃道:“我害死了阿天,我害死了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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