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雨幕微寒

89、第 89 章

　　莫提念的营帐外，兵士操练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孟少姜听着，仿佛就看到了曾经拼死抵抗的同袍们，那时，每个人都跟疯了一样，只知道杀戮。

　　曾经的战场上，地是红色的，山是红色的，就连远处的天幕，也挂着红得像血一样的落霞。

　　那是孟少姜不愿想起的记忆，曾经她最讨厌的李骁，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换回她的生路。

　　而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

　　孟少姜痛恨战争，痛恨挑起战争的突厥人。

　　莫提念两眼青黑，提着一把滴血的刀进了帐篷，孟少姜看了她一眼，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们之间的关系，依旧让人猜不透。

　　莫提念小心讨好，孟少姜曲意逢迎，看起来温馨和睦，但她们彼此都清楚，这只是假象。

　　骨咄禄召集各部落原本是为了共同南下劫掠中原物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各部人马刚刚抵达牙帐，他却突然病情加重。

　　南下的事，只能从长计议。

　　骨咄禄已经病入膏肓，他脸上的精气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现在，各部最关心的是，接下来由谁担任大可汗？

　　莫提念是骨咄禄的长子，更是他钦定的小可汗，又曾立下战功，接任可汗之位原本合情合理。

　　可是，她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留下那个唐军俘虏，甚至因此善待其他被俘的唐军，如此叛逆的行径引起王庭中许多大臣的不满，有人便借机污蔑她勾结唐军，莫提念盛怒之下，拔刀削了那人的脑袋。

　　勾结唐军本就是个幌子，明眼人都知道根本不可信，如果换做以往，莫提念只会冷眼旁观。

　　可如今骨咄禄病重，又有那么多人马聚集王庭，如果她不立威，会有更多人抱着侥幸的心理趁机浑水摸鱼，到时候，父亲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很可能就毁在了这些人手里。

　　莫提念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莫提念只待了片刻，便有一名军士寻了过来，那军士神色慌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突厥语，孟少姜只勉强听懂一个名字，骨咄禄。

　　莫提念听完后神色大变，掀开帐篷急匆匆地出去了。

　　“莫莎，他说骨咄禄怎么了？”孟少姜转身看向一旁的少女，柔声问道。

　　莫莎放下手里的茶托，望着孟少姜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告诉孟少姜。

　　孟少姜并没有催促，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精致的五官舒展开，依然像花儿一样好看。

　　“大可汗病危，牙帐要推选新可汗。”莫莎最终还是选择说了，她自欺欺人地想，孟少姜现在被困在这里，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吧？

　　“莫提念不是小可汗吗？为什么还要推选？”孟少姜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因为，王庭的人都想杀了你，但小可汗不愿意，所以他失去了直接继位的资格。”莫莎紧张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不太自然地说，莫提念之前对孟少姜做的事情让她觉得愤怒，但这件事，却让她稍稍改观，她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让孟少姜知道。

　　经过几年的学习，莫莎的汉话已经说的很好了，为此孟少姜没少夸她聪明，因为，孟少姜虽然也跟着她学突厥话，却怎么也学不会，到现在都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句。

　　孟少姜听罢，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反而笑着招呼莫莎一起吃饭，莫莎悬着的心悄悄放下，暗自庆幸孟少姜没有趁机提什么奇怪的要求。

　　象征突厥最高权力的可汗大帐内，聚集着各个部落的首领，以及王庭里的重要官员。

　　骨咄禄躺在一张宽大的木塌上，面色灰白，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浑浊不堪，就像一个垂暮的老者，实际上，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

　　木榻前，跪着一名美貌的年轻妇人，她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头上坠满了珍贵的珠玉，她就是骨咄最宠爱的姬妾，云哥。

　　她是阿史那默棘连的生母，此刻领着儿子一起跪在骨咄禄床前，她不知道，等到骨咄禄死后，她们母子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突厥同曾经的匈奴一样，有收继上一任可汗妾室的传统，云哥年轻貌美，无论谁做了可汗，都会将她纳入房中，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她的儿子。

　　如果默棘连大一些，有能力去争夺可汗之位，她不会这么发愁，可现在的默棘连，才八岁。

　　众人的目光时不时的瞟向木榻上的骨咄禄，像是在等待什么，只要骨咄禄还没咽气，他依然是整个突厥的最高首领，没有人敢去冒犯。

　　“小可汗来了！”几名年轻的将领激动地喊到，他们都是莫提念的忠实拥护者，期盼莫提念能够顺利继位。

　　莫提念冷着脸，衣服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她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门口，才放缓脚步慢慢走了进来，哪怕再不愿意，那些反对她继位的大臣们还是象征性地朝她行了礼。

　　莫提念没理其他人，笔直朝着骨咄禄所在的方向走去，然后扑通一下跪在了骨咄禄的榻前。

　　“父亲！”莫提念强忍住泪意，声音嘶哑，眼前这个男人，再也没了当初威武的模样，看上去苍白又虚弱。

　　“好孩子！”骨咄禄用力抬起手，想要抚上莫提念的脸，却在半空无力地垂下了，莫提念见状忙握住他的手，牵着他抚上了自己的脸。

　　骨咄禄看着眼前的强忍悲痛的女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扭过头，望向一旁的弟弟默啜。

　　默啜明白兄长的意思，立刻凑到骨咄禄跟前。

　　“阿弟，咳咳咳……我希望我死后，你能辅佐阿念。”骨咄禄浑浊的眼中露出哀求之意，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想要为自己的孩子求一份保障。

　　他知道，因为唐军俘虏的事情，王庭里很多人都不希望莫提念继位，甚至在暗中谋划等他死了以后重新推选可汗。

　　其中，只有默啜能对莫提念造成威胁。

　　默啜是他的亲弟弟，比他小了好几岁，自他起事就一直陪伴着他，论威望和功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胜过默啜。

　　“阿兄安心，我愿以长生天起誓：此生必定尽心辅佐阿念，绝无二心！”默啜二指并拢朝天，神色坚定，他不能让征战一生的兄长带着遗憾离世。

　　那些拥护默啜的大臣们听后，一个个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他们不敢相信，最有实力同莫提念争夺可汗之位的默啜居然做了这种选择。

　　“好……”听到默啜的保证，骨咄禄灰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慢慢的，那笑逐渐凝结在脸上，原本浑浊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

　　“父亲！“ “阿兄！”两声痛彻心扉的呼唤同时响起，莫提念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握着骨咄禄垂在榻前的手，似乎想将他留住。

　　跪在后面的各部落首领同时低下了头，有人暗自窃喜，有人真心哀悼，无论如何，是骨咄禄一手重建了如今强大的□□。

　　默啜率先站了起来，然后，他俯身强行掰开莫提念紧握着骨咄禄的手，莫提念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叔叔。

　　默啜扶起莫提念，拉着她转身面对众人，随后，他右手抚胸，朝莫提念行礼，口中道：“默啜参见大可汗！”

　　拥护莫提念的年轻将领们立刻回神，一齐朝着莫提念行礼，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喜悦。

　　而原本支持默啜继位的众人见他本人都表示了臣服，虽有些不甘，但也只能跟着行礼。

　　“明日辰时，所有人到王帐集合，庆贺新可汗继位！”默啜转身，朝众人高声说道。

　　莫提念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根本不能主事，骨咄禄的后事基本上都是默啜在主持。

　　直到骨咄禄的尸体被架到堆砌好的柴堆上，她才忽然回了神，然后，迅速取出藏在袖中的短匕，往自己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随即涌出，她原本英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有些狰狞。

　　莫提念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骨咄禄的突然离世让她猝不及防，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骨咄禄那样拼命保护她了。

　　割面痛哭本就是突厥人对逝者表达最大敬意的方式，莫提念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因为她身份特殊，很快便有负责治疗伤病的浅论上前为她止血。

　　浅论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小心翼翼地为莫提念擦净脸上的血渍，一道狰狞的伤疤便显露了出来，隐约能看到里面翻出的皮肉。

　　浅论心中惊骇，她还从未见过谁行割面礼下手这么狠的，眼前这个即将继位的年轻可汗，应当是痛苦到了极致吧！

　　“止血就好，不必包扎。”莫提念平静地说，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熊熊燃烧的火焰，她要亲眼看着父亲升天，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悲痛。

　　“是！“浅论垂下眼眸，低声回道，莫提念脸上泪痕未干，看着有些可怜，她心中一软，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

　　这一夜，莫提念守在焚化骨咄禄的柴堆前，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等火焰逐渐熄灭后，她接过下属递来的陶瓮，跪着捧起地上的灰烬慢慢装敛，直到装满十几个陶瓮，才把所有骨灰装完。

　　骨咄禄的葬礼，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举行，兵士们将装着骨灰的陶瓮搬到了另一间专门存放的帐篷，那里设有祭拜骨咄禄的灵堂。

　　默啜带着一群女子找到莫提念，她们手上分别捧着莫提念今天举行继位典礼时需要穿的服饰。

　　在众多饰品中，莫提念一眼认出了骨咄禄从不离身的长刀，她记得，那是骨咄禄重建汗国时命人打造的，还说，以后要把它传给后世的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