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雨幕微寒

107、第 107 章

　　太平不发一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的相处变得越来越沉寂。

　　寒冬渐渐远去，屋外光秃的树枝上已渐渐冒出新芽，瑟缩了一个冬天的鸟兽们慢慢活跃了起来。

　　不过，春寒料峭，刚刚生产的太平尚显虚弱，屋内四角依然摆着温暖的炭盆，上官婉儿虽已除了外袍，仍被蒸出了一身薄汗。

　　沉默片刻后，太平睁开了眼睛，她直直地看着眼前依旧温柔的上官婉儿，轻声问道：“你与东宫可有过节？”

　　上官婉儿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公主何出此言？皇嗣殿下宽厚仁慈，婉儿岂会与他结怨？”

　　“若当真如此，你何以处处针对东宫？”太平不为所动，继续诘问。

　　太平认真的模样让上官婉儿收起了笑容，她认真道：“公主，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上次庐陵王向母亲呈递奏折，你还为他说了话！”太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公主，庐陵王也是你的兄长！”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太平再度沉默，她自小与皇嗣李旦更为亲近，虽然李显要年长一些，待她却没有那般亲切，内心里，她也更偏向李旦，隐隐希望他能顺利登基。

　　可是，她也明白，母亲选择让李旦入住东宫，仅仅只是为了安抚那一帮忠于李唐江山的老臣罢了。

　　遑论，关于储君的问题上，武皇一直在子与侄之间犹豫不决。

　　她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也并不想参与其中，可是，她没想到，上官婉儿竟早早地偏向了远在房州的庐陵王！

　　“上官婉儿，这不是你一个小小才人能够参与的事情！”太平冷着脸警告道。

　　上官婉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在太平冷漠的逼视下住了口，顿了一会儿，她略显苦涩地说道：“公主，皇嗣不能继位！”

　　“为什么？”太平皱着眉，不解地追问，她不明白，一向独善其身的上官婉儿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一点，明明，性格宽和的李旦不具任何威胁。

　　“以后你会明白的！”上官婉儿低声呢喃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说。

　　太平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旧直直地盯着上官婉儿，希望她能解释清楚，可等了好久，上官婉儿依然一声不吭，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太平终是动了真怒，朝她烦躁地摆了摆手。

　　这是逐客的意思！

　　上官婉儿一愣，相识这么久，太平还从未驱逐过她，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心口处传来阵阵疼痛，不过，她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放下手中的锦帕，起身朝太平行了一礼，轻声道：“婉儿告退！”

　　太平面朝里侧，对上官婉儿说的话充耳不闻，片刻后，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关门声，直到这时，太平才转过头来，望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木门，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木门再度被推开，太平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熟料，进来的却是季雪。

　　太平眼里的光再度暗淡下来，她自嘲地想: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以上官婉儿的傲气，怎么可能再度折返！

　　“公主，这是上官才人方才带来的甜汤，奴婢给您热了一下，您起来喝一些吧。”季雪捧着一只精巧的玉碗走到太平床前，眉眼带笑。

　　那一瞬，像极了温柔缱绻的上官婉儿。

　　太平闭了闭眼，终是从臆想中清醒了过来，她伸出手，接过了积雪手里的玉碗，握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那模样冷漠又乖巧。

　　季雪望着太平难得柔和的样子，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别样的光芒，不过这点异样很快便淹没在了她恭顺的神情之下。

　　公主府平静了两个月，洛阳草长莺飞的时候，它再度成了许多并无官职的王孙贵胄争相聚拢的胜地，除了文采斐然的高戬，相貌出众的张昌宗也成了公主府的常客，那栋独属于他的小院依旧让一众宾客分外眼红。

　　与公主府歌舞升平不同的是，朝中日益激烈的储君之争，以武三思武承嗣为主的武氏诸王近来越发躁动，三番五次上书武皇请求废除皇嗣。

　　武皇也曾秘密召见宰相询问储君之事，不过，并没有得到宰相们的首肯，便是武皇最信任的宰相李昭德也否决了这个提议。

　　诸武步步紧逼，东宫人心惶惶，心向皇嗣的几名宰相接连被迫害贬官，一时之间，整个朝廷都弥漫着一股迫人的气息。

　　但，皇嗣到底是武皇的亲骨肉，便是那些攀附武氏诸王的臣子也不敢过于放肆，东宫，仍在风雨飘摇中勉力支撑。

　　四月，芳菲落尽，唯有池塘里的新荷露出点点嫩芽，只过了一旬便铺满清澈的水面，片片翠绿之中，粉色与白色的花朵相映成趣。

　　朝中并无大事，武皇便借着外孙的满月宴，额外赏了朝臣们一日休沐。

　　太平高坐主位，望着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幼子，心中感慨：母亲总是格外优待武氏，便是她从前与薛绍生的几个儿女，也没得到过这般珍视。

　　坐在太平下首的驸马武攸暨谦逊有礼，无论前来劝酒的人家世如何，他始终笑脸相迎，来者不拒，赢得了众人的一致赞许。

　　时常宴饮、与众多青年才俊暧昧不清，甚至还时常留宿来客的风流公主配这样一位温润如玉的驸马，洛阳城中只怕不缺暗自唾骂太平的声音，奈何，她身份尊贵，又是当今天子的心头肉，没人敢于公然指摘。

　　一个时辰后，饮了无数酒的驸马终是不胜酒力，在仆人的掺扶下离了席，临走前，他仍不忘朝主位上的太平拱手作别，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太平轻轻点头，对一旁的仆人甚是温柔地关切了一句：“照顾好驸马！”

　　“奴领命！”那仆人低着头回道，随即扶着武攸暨慢慢离开了。

　　武攸暨走后，宾客们只觉心中一松，随即便将炙热的目光投向了太平。

　　太平端起酒杯，笑着一饮而尽，眼中却露出厌一丝厌恶，正好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了。

　　场中宾客们对此一无所知，还沉浸于太平刚刚显露的魅惑笑容中无法自拔，有胆大的，甚至开始在脑海中臆想与太平颠鸾倒凤的场景，瞧着分外猥琐。

　　太平将众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鄙夷不已，面上却依旧是一副迷醉的模样，引得许多人蠢蠢欲动，终于，一个年轻的男子率先开了口：“公主，今日可还比试文采？”

　　他话音刚落，便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这些人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自西汉开始，公主豢养男宠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不，今日，本宫想换个游戏！”太平拿起锦帕轻轻擦了擦嘴角，笑得神秘。

　　说完，太平朝恭立一侧的季雪使了个眼色，季雪对着太平微微欠身，而后上前宣布游戏规则:

　　“诸位，公主有令，以一炷香为限，谁能在一炷香时间内根据乐妓的弹奏提示找到藏在公主府中的一枚玉簪，便胜出。胜出者不仅今夜可以入住西苑，而且，公主还将亲自与他秉烛夜谈！”

　　话音刚落，原本就躁动的人们更兴奋了，纷纷要求快些开始，季雪也不拖沓，轻轻击掌，便有四名穿着胡服的西域乐妓抱着琵琶缓缓走了进来。

　　乐妓们身上穿的胡服，堪堪遮住了引人遐想的部位，不过，这更有种欲拒还迎的诱惑，一些初次到访公主府的年轻男子毫无意外地被乐妓勾了魂。

　　太平无视众人狂热的目光，朝季雪点了点头，季雪心领神会，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几名仆人再度回到了太平面前。

　　在她身后，两名仆人抬着一只香炉，里面插着一柱还未点燃的香，另一人手里提着一面不大的铜锣。一切准备就绪后，季雪朝拿着铜锣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重重敲了一下，与此同时，另一名仆人点燃了炉中的香。

　　随即，悦耳的琵琶声有条不紊地响了起来。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企图第一时间听懂琵琶想要传递的重要信息，可燃了半柱香，却无一人听懂，宾客们的神情也由兴奋变成了凝重。

　　曲子还是那首曲子，婉转动听，沁人心脾，可现在，却无人欣赏了，人们绞尽脑汁地听着，妄图从这优美的旋律中听出一丝端倪，奈何，还是一无所获。

　　“禀公主，上官才人求见！”一名仆人的禀告声惊醒了苦思冥想的众人，他们纷纷扭头望向了门外。

　　仆人面露难色，他的身后，站着身着紫色官袍的上官婉儿。

　　太平早已吩咐过，府中有宴会时，禁止上官婉儿入内。

　　可他一个小小仆人，如何拦得住当今天子跟前的红人？

　　还不等太平反应过来，上官婉儿已越过仆人，径直走向了太平。

　　在上官婉儿距太平只有三尺之遥时，太平终于回过了神，她收起错愕，重新露出魅惑的神情，慵懒地问道：“莫非，上官才人也想成为本宫的入幕之宾么？”

　　言辞轻佻，神色魅惑，像极了勾栏瓦舍中的风尘女子。

　　太平原以为，看到这样的自己，上官婉儿会愤然转身，可出乎意料的是，上官婉儿非旦没走，反而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