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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腹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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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然它不会叫理想国。
作为一个国度,它拥有千千万子民。每位子民都会开口说话,一个声音尖锐,两个声音胆怯,三个声音浑厚,四个……总之千千万的声音混在一起便是惊天巨响。
这不行,不能让每个子民都张嘴,这样什么也听不清了。于是理想国划分成六个大块儿,选出六个子民,成为理想国的六张嘴。
好。第一个子民叫胃,它打了个嗝,应道。
好。第二个子民叫肾,它肿着双眼,应道。
好。第三个子民叫胰,它捂着腹部,应道。
好。第四个子民叫肝,它大着肚子,应道。
好。第五个子民叫脾,它面色枯黄,应道。
好。第六个子民叫肠,它放了个屁,应道。
阳光明媚,理想国一片大好。
于大马吐血了。白桌布一尘不染地铺在那儿,上面摆着泛金光的菜肴,桌布的一角是于大马吐的新鲜的血。他一共没吃几口,倒是啤的白的混着喝下去不少酒。“于大马吐血了!”有人喊道。实际上距离于大马吐血已经过去了半分钟,饭桌上的人都愣在那,不知所措或是不愿上手。
最后众人不情愿地把于大马送到附近的小医院。诊断结果是胃出血,于大马被塞进了住院部。钱是于大马媳妇东拼西凑来的,他暂时还能住着。
他呆愣地躺在病床上,心想这床单真白。举起手看了看,显得自己的手更黑了,像块煤。要问于大马的愿望是什么,他现在会说是不想吐血。早不吐晚不吐,偏偏在饭吃到一半时。饭桌上的生意没谈成,还搭了一笔看病钱。
医生告诉他近期不能再喝酒了,不然下次就出人命。于大马没吭声,心道不喝酒谈生意钱从哪来。但不管怎么样,是死是活,于大马都不能在医院里再住下去了,因为他弟几天以后就要结婚。他急着和大老板谈合作也是为这个。一大半钱砸进了弟弟的喜事,自己家差点揭不开锅。
所以第三天的时候他出了院,开始吃药店买来的便宜胃药。
于大马从小没了爹,还拖着三个弟弟。好不容易拉扯最小的四弟长到该结婚的年纪,又因为家里太穷没人看得上。等把上一个媒人都熬死了,媒人的儿子接着说媒,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那个女人是哑巴,小时候发烧烧坏的。总归不傻,又拖了一年好不容易定下来办婚礼。全是好不容易,所以于大马怎么也得接着操办去。
喜气洋洋,鞭炮震耳,于大马的弟弟欢欢喜喜娶了媳妇。弟弟小名叫于四骡子,大概是这个名字起得不吉利,于四骡子是个绝后的。他和媳妇迟迟生不出孩子来,去医院一查,问题在于四骡子。媳妇的娘家逢年过节就拿这说事,搞得于四骡子很难堪,甚至要自寻短见。
他闹心,于大马就跟着一块闹心。好在天降福运,立春那天下了点小雪,于大马出门搬货居然在东桥桥头捡到个小孩。包在破衣服里面脸都冻紫了,不过没死。于大马灵机一动给四弟送过去,说以后你家就有孩子了。
于四骡子自然也高兴,和媳妇商量好,悄悄地捂几个月,对外就说是自己家生的。
本来以为苦日子到了头,总归能喘口气。结果捡来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就发现不对劲。刚回来以为是胖小子,头大脸大胳膊腿也粗。后来于四骡子发现这孩子不是胖,是浮肿。身上的肉一戳一个坑儿。于四骡子和媳妇把孩子抱到医院,做了个检查才知道这孩子天生一颗肾,而且这颗肾还有问题。
治疗的价格报出来,于四骡子当场就傻了,他和媳妇比划了半天才说清楚后面有多少个零。
这钱够于四骡子再娶两遍媳妇,他们家当然掏不出治病钱。本想放弃的,又看孩子乖巧地睁着圆眼睛,做检查被放到台面上也不哭,圆嘟嘟的小脸很讨喜。于四骡子不舍得了,他亲了亲孩子,叹了口气。他说没办法,缘分到这儿了。
于四骡子又去找大哥。长兄如父,弟弟的忙于大马怎么说也要帮,何况孩子是他捡的。于是他和四弟遍地找来钱的法子,于大马更加忙碌了。他为人老实,肯定不会走歪门邪道,四弟媳也找工作分担,去香肠厂灌肠,家里的孩子就交给了于大马的妈照顾。
全家人勤勤恳恳地四处尝试,四处碰壁。不过于大马总走狗屎运,又是开春的时候,他去买彩票,不小心弄丢了。不甘心回去买,结果第二张彩票天降横财,于大马中了八万块。开号那天他高兴得在路上差点被车撞,赶紧跑回家把这事告诉弟弟。
兄弟俩精打细算,留出来暂且能治病的钱,又把之前借的钱还了还。于大马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觉得好日子快来了。
但四月份的时候,于大马的小侄子还是去世了。没因为肾,是卡死的。听说孩子的病有得治,于大马的妈来带孩子时高兴地买了些好吃的。小卖部的人好心塞了两个果冻当赠品,哪想小侄子趁人不注意一口吞了果冻,卡在嗓子不上不下。于大马的妈跑厕所,回来发现时小孩的脸通紫,没声没响地窒息死了。
于大马拿出最后一点钱给侄子办了丧葬。回家之后他才发现几天折腾下来妈的脸色很难看,开始他以为是愧疚,安慰了几次。后来意识到他妈是难受,难受起来疼得浑身冒汗,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水里。一问才说,这症状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再跑到医院看病,检查结果出来于大马就走不动路了。医生给他指了指,说你母亲是胰腺癌,已经扩散了。于大马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看着白纸打印的报告单发呆。纸真白,显得他手很黑,像块煤。煤还能烧了呢,他连用处都发挥不上。
高额的费用他根本拿不出,这回价格比治小侄子时还翻了好几倍。他调整好情绪,进屋和妈说,咱回家吧,没啥大问题,医生让吃点药就行。
夏天的时候于大马他妈去世了。也就三个月,像阵烟儿似的。于大马东拼西凑了钱办了下葬,棺材埋上后他在土堆跟前坐了好久。下葬那天于四骡子没来,于大马回去在驴圈找到了穿孝衣喝酒醉倒了的于四骡子。
于四骡子是在小孩死之后开始嗜酒的。过了半年他终于也把自己喝进了医院,医生还看了一眼送他来的于大马,说你们家人怎么回事。领检查结果那儿的护士都认得了于大马,还让他自己也注意身体。不是个好结果,于四骡子肝出了毛病。于大马在长凳上坐了半天,没敢告诉弟弟。
不过从医院回去之后于四骡子挺积极,主动戒了酒,说想通了,死了的已经死了,活人还得好好活。于大马想,这样也挺好,活一天是一天。
于四骡子很顽强,每天有活就做做活,就这样又过了六个月。结果附近有个嘴没把门的,看见于四骡子就问,骡子,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得啥病了。于四骡子被这句话吓垮了,回去就开始照镜子,照着照着打开酒开始喝。他说自己没命活了,多喝一天是一天。所以又一年春天的时候于四骡子也没了,他死的时候胳膊腿细得像是柴火棍,肚子大得吓人,好像成天吃大鱼大肉撑死的。
四季不咸不淡地过着,于大马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每逢清明节他就抱着一大堆纸去烧,先给他爸烧点好烟,再给他妈烧两件衣服,给于四骡子烧两瓶酒,最后给小侄子烧个玩具汽车。
后来于大马的孩子上了初中,他有心管教,奈何孩子不听他,三天两头翘课跑出去,老师反映说他加入了混混团伙。于大马气得跑到学校,但儿子往自己面前一站比于大马都高出半头。于大马的腰不直了,攥紧的拳头松了下来,说儿子啊儿子,爸经不起折磨了。
结果今年清明节,于大马烧的纸又多了一个人的份。他儿子死了。某一天儿子没回家,于大马觉得蹊跷,赶紧和媳妇满世界地找。最后凌晨两点的时候在他们这儿后山的树底下发现了儿子。身子都硬了,脑袋歪在一边,睁着眼睛。于大马失声痛哭,把冰凉的儿子拉到医院做尸检,发现是脾脏破裂身亡。到头来是他儿子跟着混混团体约架,混战之中不知道被谁打破了脾脏倒在那儿。其余人吓得撒腿就跑,谁也没敢说,于大马的儿子便这么死了。
家里鸡飞蛋打,于大马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跑到县城的施工地做活,路上来回跑还要车费,所以一住就是一个月。清明节前准备回家,于大马除了收拾行李以外,另一件事就是在记账本上写着今年要给谁烧纸钱。回家时准备问问媳妇,娘家那边有没有要捎带的,结果走到大门口一看,大门锁着,屋门锁着,窗帘没拉开。
于大马,你们两口子终于回来了?咋没见你媳妇。过路的熟人招呼。于大马心里咯噔一声,慌忙跑进屋。门一开,终于闯进来的阳光就照见了家里的浮灰,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于大马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又跑去大队打了个电话,才搞明白。他媳妇和人走了。
清明的风把沙土朝人脸上吹,于大马眯着眼睛,去坟堆坐了坐。第一个鼓包是他爸,于大马很小就来这儿上坟。第二个鼓包是他妈,旁边的鼓包是于四骡子。另一个方向有个小的,埋于四骡子时他把小侄子的坟迁了过来。小侄子那个鼓包并肩的还有一个大的,是于大马的儿子。
于大马想,死了的已经死了,活人还得好好活。工地的活结束了,他又找了份给别人搬箱子的工作,从仓库搬到车上,计件数。他没了别的想法,多搬一点,自己攒点钱好安顿以后下葬。
家里没人了,也不用着急谁的中午饭。于是每天中午别人吃馒头的时候于大马还在搬,馒头在仓库里等他,也没人看着,一不留神就叫耗子啃了两口。于大马吃了这样的馒头,得了胃肠感冒。他上吐下泻的,搬箱子中间总要去茅厕,一天拉了六七次。太阳要下山时于大马捂着肚子又跑进去,一站起来就觉得眼黑腿软。
几天以后有人半夜上厕所,手电筒正好照在屎尿堆上,忽的出现一张人脸。这人被吓个半死,第二天白天报告大队去打捞,才发现是掉进粪坑里淹死的于大马。
阳光明媚,理想国一片大好。
于是理想国的最上级决定视察子民们的生活。子民们的声音一个尖锐,两个胆怯,三个浑厚,但耳边很清静,好在理想国划分了六片土地,只有六张嘴说话。
祂走到胃的领土,胃打了个嗝,向祂问好,并说国土一切正常,国泰民安。
嗯,好。理想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然它不会叫理想国。最上级说。
祂走到肾的领土,它肿着双眼,向祂问好,并说国土一切正常,国泰民安。
嗯,好。理想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然它不会叫理想国。最上级说。
祂走到胰的领土,走到肝的领土,走到脾的领土,走到肠的领土。
嗯,嗯,嗯,嗯。好极了。国土一切正常,国泰民安。
祂很欣慰,理想国不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然它不会叫理想国。
欢迎大家都来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