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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沈阳啊我的故乡 ...

  •   31年的炮火轰过来时,我太爷爷正用木棍在土上画图。波浪状的,有起有落。已经过了十二点,但没一户人家合得上眼。枪炮声就在不远处隆隆作响,似乎要把大地撕扯开。
      院子里黑黢黢的,太爷爷手里拿着煤油灯,微弱的亮照了一小片。他拍了拍我爷爷的头,说:“看见没,都和它一样式儿,走到顶点就该下坡了。要不猜猜我们现在在哪块?”虽然教数学的太爷爷不论有关无关,总喜欢把这些说进平常的日子里,但这回倒是贴切。沈阳这座老城,辉煌地承载过清朝开国的土地,当下即将四分五裂。
      似乎听得出远处的声音没有交火只是单向,所有人都被一只手抓在掌心,塞到了太爷爷画的图里。横轴是地,人们全在横轴以下的弧线上,谷底般的,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爷爷彼时十岁左右,盯着看了几秒忍不住抹了把泪。“爹,东北军都不抵抗了,还说啥数学啊!”他大概喊得很大声,当即被太爷爷冲屁股打了一巴掌。
      “说不打就不打了吗!窝囊!”太爷爷骂完这句话,被冲出来的太奶奶泪流满面地拉回屋里。“跑吧,”太奶奶呜咽着说,“等那边枪炮一停就跑吧,呆在这地方接下来没有活头……”
      他们最后还是背井离乡了,留下沈阳在那段下弧里苦苦挣扎。太爷爷教书,太奶奶种地,爷爷是家里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及上学。没被搜出来任何和军队有关的物件,这才颤抖着从白亮的刀尖下挪过。带的包袱行李被刀尖划烂,只剩下快速捡走的几件和贴身的。皇姑屯火车站像是被塞进囊中,拥挤着,几乎没有氧气。爷爷还没长高,在人的腰部和后背上撞得鼻青脸肿。但太爷爷骂他不知福,说亲眼看见有个小娃娃叫活活挤死了。“都是命。沈阳落寞了,我们一齐被塞进了下段弧,左右都打滑呀,逃不了呀。”太爷爷说。
      车厢是框,把因战火颠沛流离的人硬挤着,在飞机盘旋的恐惧中将他们送走。走得算早,据说后来除了要斩和军队有关的人,关东军还在大街上用白石灰画了圈,一个挨一个,路过的行人只踩进了圈里便格杀勿论。
      那是沈阳城几近窒息的一段低谷。
      他们乘着北宁路火车进关,轮不上去北平,只是在河北随便找地方落了脚。我爷爷问太爷爷还有没有回沈阳的一天,太爷爷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这回用脚在地上画了图。“有落就有起,数学有自己的规律。”
      “可我们是人,不是数学……”
      太爷爷截住他的话:“你想找点希望,就当自己是它。”
      之后的日子太爷爷又和太奶奶生了两个孩子,一辈子在关外望着,望过了一场又一场战火,看见了东北重要的战略地位,盼到共产党打了胜仗。但他死在了自己的49岁,新中国成立的前一个月。太爷爷走之前回光返照,非叫人拿来纸和笔,又兴致勃勃地画了图。他用笔圈着线说自己命短,在低点的时候逃跑,也没来得及陪着他的故乡走向高处。
      “你替我回去看看它吧。”他和爷爷说。
      所以我那时二十八的爷爷,带着奶奶和七岁的我爹毅然决然地回了沈阳。第二次进关时有人问他们从哪来,爷爷就说从河北,但他的家在沈阳。后来爷爷进了工厂当工人,没读什么书,算数倒是不错。等到我爹长大也进了同一个厂子,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日。那会的沈阳城被叫作共和国长子,一口气贡献了七十多个“第一”。我爹说我爷爷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结果被敲了一下脑袋。“完蛋玩意儿,你爹小时候是从沈阳的死人堆里逃出去的。”爷爷说。
      这段故事我从小就听,听爷爷讲,听我爹讲,等到读初中了才知道太爷爷画的是正弦函数,不是“郑贤含树”,也不是一幅名字古怪的画。他是真的爱数学,别人摇头晃脑诵四书五经,太爷爷就拿着铅笔头列式子。但数学的基因也许是在没读完小学的爷爷那受了折损,从我爹到我这儿已经退化到没开光的地步了。不过我还是将就着学了理,又跑去外地读了个不知名的大学,最后意料中地又回到沈阳。
      我上中学的时候大街小巷唱着“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我刚工作那会它的重工业是一头壮牛,在铁西区喷着浓浓黑烟。单位过年会发带鱼,到下班点人人骑着自行车从工业区蹬回居住区。我总是笑着同别人说起我家与这个城的故事,总是骄傲地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处纹路。
      可不知何时起,我竖起耳朵,听见众人开始喊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口号。喊着,但垂头丧气。再看向周围人,我们依旧正常生活,不同的是大家总是说笑千万要让孩子去大城市读大学。
      这是——怎么了。我站在这个老城里,茫然地望着它。脚下的地又成了横轴,人们被一寸一寸地砸下去。似乎它陷在函数图像的起伏里,永远会在起后落下。
      见上初中的孩子坐在书桌前跟数学较劲,我过去翻看,发现居然是三角函数。不禁想起来小时候听成“郑贤含树”的笑话,就给孩子也讲了我太爷爷的故事。她听得很认真,但没说什么,转头把头疼的数学丢在一边写起来老师留的作文。我悄悄瞄了一眼,题目是我喜欢的城市。作文纸上写着:我喜欢的城市是上海。那里有黄浦江,有外滩,晚上灯火辉煌,让人想起过去常说的夜上海。
      我自然目瞪口呆,自己站在她身后发愣了半天。看见三角函数那页的教材还在桌上摊着,一时间百感交集。周围所有人都在说沈阳越来越差了,共和国长子的辉煌落了灰,重工业早就沉寂。
      “爸爸,你喜欢哪个城市啊?”闺女可能是写得很满意,又扭回头问我。我叹了口气,故意模仿着她的作文说:“我喜欢的城市是沈阳。这儿有浑河,有曾经有水的柳条湖,晚上灯火辉煌,让我想起来它的百年沧桑。”
      闺女下意识捂住了作文,不过愣了一下又冲我笑了。“爸爸,你总唱的沈阳那个歌怎么唱来着?”
      我就清清嗓子:“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矗立在古老的沈阳;
      那是我常年居住的地方,自力更生重建家乡……
      毕竟太爷爷说有起就有落,有落就也还能再朝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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