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勺筷子》亦小可

24、市民文学家和曼儿

　　你猜写东西的人——说高端点叫作家，说平庸点叫文手。你猜我们的故事如何出来？哦你说得对，当然是用脑子想然后写。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别的可能？比如那些故事是意外碰撞出的。毕竟每一行都有各自的门道，而各个人之间的门道也大不相同。
　　对于我这种顶着文人名号却面对空白苦恼的人来说，还真靠着意外应付文章，但意外又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它是一座小城吗？”
　　不，不是，它是一个省会，我很快给了否定的答案。它倒是有个带着古韵的名字，叫盛京。没太多朝古都的经历，不过多少我还能说上来点文化。比如——
　　“哦……那太可惜啦，”曼儿似懂非懂地眨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没等我的比如。“厉害的大作家书里写的都是一座小城。”她说。
　　我便回答，不可能每个人都生在小城里。
　　曼儿又看着我眨了眨眼，这回我注意到了。她的眼妆非常精致，尤其是同我这种懒于打扮的相比。我猜上面刷了五六层眼影，又被拎起眼皮画了条完美的眼线。花了不少心思，好在她成功了，毕竟我隔着腾起来糊在镜片上的热气都能瞧见。要问热气是什么？别想了，不会是一杯绕口令似的卡布奇诺或是焦糖玛奇朵。我摘下来眼镜拽着袖子擦了擦，再戴上也没好到哪去。腾热气的是一碗老四季抻面，五块一大碗，加鸡架十一。
　　曼儿还用漂亮的美甲戳了戳木头桌面，点评我谈论文学的时候喝的也不是咖啡。而后她抬起厚重的眼皮瞄了我一眼，问我怎么不是所有写文章的人都那么高雅。
　　“那当然。”我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告诉她她脑子里那些是巴黎浪漫，是意大利风情，不是中国二十一世纪街头小市民。曼儿嘁了一声，同我争辩街头小市民这个词明明也很有味道。我没说话，心想着她嘴里的小市民忙着闻面的香气呢。结果老四季的味道努力奔向我的鼻腔，半路还是被她喷的香水跑赢了。
　　我一下被齁得够呛，挣扎着仰头朝上方空气猛吸了一阵。“你考没考虑过稍微少喷点香水？”
　　她皱了下眉头，上下唇瓣一碰：“挺贵的呢，甜味的草莓香水。”
　　我心道你什么甜味辣味的草莓也没有饭香，在饭桌上忽然冒出来就像给我下了半管儿化学药品当佐料一样。那能好闻吗，不中毒就不错了。
　　同我废话半天曼儿终于渴了，左右寻着喝的。我眼疾手快塞去一瓶玻璃瓶的汽水，叫她尝尝。“别叫你那酒了，小面馆可给你上不来高档的，老雪你又喝不惯。”我说。她的小红唇啵儿的一声弹开，问我什么老雪。我说：“雪花啤酒。你好歹入乡随俗一点儿。”
　　“谁知道入的什么乡。”她嘀咕了一句。玻璃瓶装的大多是橘子汽水，反正挺好喝，瓶子喝完会回收，中学上补习班的时候楼下的贩卖机两块一瓶。我又在木头桌边弯腰找了一圈，结果被曼儿问在干什么。
　　“您到底是打L市来的还是从天而降的？桌子旁边不都拴着瓶启子吗？”我喘着气一时着急说完了这话，而后才觉得不对，差点忘了坐在对面的人是谁。我悄悄从桌子边儿露出眼睛瞄了曼儿一眼，见她也没什么异样，才赶忙抓过被一根蓝绳吊着的起瓶器，给她撬开了汽水盖。
　　曼儿直勾勾地盯着里面冒泡的汽水，末了又一笑：“可别讽我啦，这不是一下没看明白你在干嘛。”她说着，把没动几口的面条也重新搅和了起来。我呼了口气，庆幸她还是那个要强的性格，哪怕不知道桌边的瓶启子也会装懂。
　　曼儿没在意那碗面坨没坨，或者说她也没有这个概念，只是喝了一口汽水又开始盯着我。我被她看了半天，咂了咂嘴，别扭地把一块从鸡架上剥好的肉丢了过去。她立马笑逐颜开，像朵迎风招展的桃花。
　　“你现在住哪？”桃花朝我吹着花粉，问道。我透过热气看她，这女人本身就长的一副媚骨，加上娴熟的化妆手法，坐在四季抻面馆里格格不入。顺手把低马尾重新绑了一遍，我朝门外努了努嘴，告诉她就在面馆对面的居民楼。曼儿嘟囔了一句，大概是嫌我住在这么吵闹的地方。这一排都是小门店，卖烤鸭熟肉的，卖练习册课本的，要么便是老四季，家常小炒，还有个托管班。街对面也就是我家楼下是个乱哄哄的菜市场，卖菜的千姿百态守在自己摊前。
　　刚才捧着碗喝的面汤有点咸，我夺过她的汽水，用手指抹掉粘杯的口红印灌了一口。“我这种要写东西的就得住在人堆里，有人的地方才有意外和灵感。下楼转一圈，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天然的借鉴嘛。”汽水的气泡在嗓子眼儿顶了一下，我打了个气嗝，和她解释。
　　“那比如我今天来找你，你会写吗？”曼儿抽了一张纸巾擦嘴，托着下巴问我。她的面条姑且算是吃完了，就知道给她要小碗没错，现在还剩了三分之一。我故作冷静地抹了把头上的汗，好在天气够热，解释为吃面吃出来的也没问题。我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毕竟现在正陷入了灵感枯竭，就像你个小姐似的人照样得降尊临卑和我在这儿吃面。
　　曼儿瞪了我一眼，刷长的大睫毛颤悠悠的。她说我在映射遇见她是什么不值钱的事，没东西写了才会饥不择食地考虑。我听得一愣，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怎么骂的人家。
　　“我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要不然，这面我给你结账！还没有意大利面好吃呢……”曼儿气冲冲地甩出来这话，吓得我赶紧横跨整张桌子费劲按住了她。
　　“我的大小姐你可小声点吧！要搞你那浪漫文青的一套爱上哪去上哪儿，别在老四季找啊！”我着急地说。言罢发现话有些重了，曼儿像朵打蔫的玫瑰，闷闷不乐地把脸蛋贴在我摊开的掌心里。注意力一时跑偏，我发现真和想象中的一样，长得漂亮的美人皮肤也很好，哪怕外面糊了一层粉底液和散粉碰上去也是软乎乎的。
　　曼儿的睫毛扫在我的手心，沉默了一会，她问着，那你说，你写我吗？我一时间哑然，思索着这确实是个我想碰见的天大意外，比我在家对着电脑碰撞出的离谱多了。
　　要从头讲，便是那会我穿了睡衣晃到楼下，坐在面馆桌前发愁我的故事。而后在头发丝中间一抬眼看见朝我走过来个女人，还以为是推销的人追到了小面馆里，已经做好了装耳聋的打算了。逆光看不清面孔，一直到她在我对面坐下，我还愣愣地盯着人家看。“你在这儿啊！没想到真遇见你了。”她开口道。
　　这简直就是套近乎的经典语句。我收回目光自顾自地戳着碗里的面，想着这可能并非推销而是骗子了。
　　她执着地说：“你不记我了？我是曼儿啊！”
　　我保持着我耳聋的假象，心道管你快儿还是慢儿。但曼儿这简单的名字却不断地在我耳朵里绕着圈，总觉得有些熟悉。隔壁喝酒的人大喝了声“干”，吓得我将一句心里盘旋的问话抛了出去：“你从哪儿来？”
　　“前天的这时候嘛我还在巴黎的咖啡厅喝下午茶，然后坐飞机回了L市，又穿过几条街道就到这儿了。”自称曼儿的女人这般解释。
　　一直到话里那个突兀的L市冒出来，我才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什么。这大概不是撞名，她就是曼儿。虽然神情和模样都与我心中所想的分毫不差，但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我抓筷子的手还是抖着在碗边敲成了收破烂的叮当声。
　　这可是曼儿。我反复打量了她几遍，确信现在真的是一场我下楼寻的意外了。她在五六年前第一次出现，彻头彻尾是我笔下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曼儿来自L市，并非缩写，是写作的人为了避免麻烦惯用的手法。在她的认知中，那里就叫L市，没有任何问题。
　　事已至此，我默念着沉着冷静为她点了一碗面，选择坐在中国二十一世纪写实风格的普通老四季面馆中，把这个意外就着汽水和面咽下去。
　　我文字里的曼儿喜爱浪漫，但写出她那些浪漫细胞的我实则活得平庸。也不对，更应该说是我扔开了前几年那些浪漫，回到了现在的生活。她是我在热衷当文青的时候脑子一热写了几万字小说里的人物，那会儿我敲着一个卡顿的键盘，整天对着电脑屏幕畅想一位美丽的女人，年纪轻轻就阅历丰富，照着我想象中的，让她在世界上各个美好的城市间穿过，尝着法国街道的葡萄酒，在挪威大峡谷中眨着与海水同样漂亮的眸子……可她离烟火人间甚远。这也是后来我过了那个时期便把故事搁置停笔了的原因。其实当时写得也蛮流畅，虽然真实性不可考，但那会儿我一腔热血满脑子灵感，抡起手指把浪漫主义敲到飞。
　　话说回来，本来我快忘记她了，哪知她以谁都想不到的方式，就这般轻松地走到了我面前。曾经她的所有心理活动和一颦一笑都出自我的笔下，让我爱得反复读这个活灵活现的女人。可现在她依旧持着过往我最喜欢的模样，却让我觉得有点不对胃口了。就像她打扮精致坐在抻面馆，像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压过老四季的味道出现在饭桌上，像她本该生活在文字中，却跑到了现实。也许我曾经喜欢过，但是没人能一直不顾生活，活在浪漫里。
　　曼儿听不到我心里的这些胡思乱想，所以她听见我答应便又高兴地笑着直起身。
　　大概她所谓的阅历丰富，浪漫情怀不过是个空壳子，本质上仍是个幼稚的小孩。在那个故事里我没提到的是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切，而这些反而才是长久的生活。似乎曼儿跨出来也没什么不对的，这个浪漫而精致的姑娘不应只停留在白底黑字的虚构中。
　　呼噜着吃完了最后的面条，我去付了钱。那边还有几个男人高声胡侃着，灌了好几瓶老雪，把跨栏背心拢得十分靠上，露出来胖得丰硕的胸部。在这些小市民中间，我作为另一个普通小市民带着并不普通的曼儿走出四季抻面。
　　离开了屋里的大风扇，夏天的燥热又将人逼得喘不上气。曼儿同我穿过马路，问着：“你也是L市的人吗？我好像记不清了。”我张了张嘴，搪塞说她可能记错了，我故乡在别的地方。
　　说实话我的脑子依旧很乱，叫我吃碗面就捋明白和笔下人物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可太费力了。能接受这个意外都要归功于我从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然如此难为一个写实派，人家不疯了才怪。
　　路上我和曼儿聊的便是一些看到的东西了，尚且应付的来。但曼儿最后对我的评价居然是生活过得太无趣。我半信半疑，毕竟她追求的东西已经被我抛弃了。虽然每天稿子都急切到想自己往下写，我还是坚持应该慢工出细活，编不出来内容就缓缓，总不能乱写。所以在电脑前没能意外碰撞出文字，我便下楼瞎转，结果遇见了曼儿。
　　电脑正在休眠状态，曼儿坐在床边不小心碰到鼠标把它唤醒了。近些年电脑换成了人脸识别，我只在桌前露了大半个脸它就毫不迟疑地解了锁。以至于满屏空白的文档一下全摊开在曼儿面前，起头的地方还有我下楼前自暴自弃敲下的内容。
　　【……对于我这种顶着文人名号却面对空白苦恼的人来说，还真靠着意外应付文章，但意外又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意外？”曼儿轻轻皱着眉，抿了一口我给她冲的速溶咖啡，“我记得你很会写东西啊，什么时候要靠意外碰撞了。”
　　我被她这番直白的话噎得无言，同样望着我的电脑，狼狈地想自己到底怎么了。我俩静默地坐了一会儿，电脑屏自顾自地发着光，鬼使神差地我打开D盘，往下滚着页面点进了一个名为文集的文件夹，又开了几年前创建的文档。里面的标题似乎在替当年的我叫嚣，加粗加重写着：何故要食人间烟火。文字更是扑面而来一股浪漫流派，各种似星光如弯月，朝霞暮霭等词汇在一行行间跳着，曼儿两个字同样夹杂在其中。
　　坐在一旁的曼儿似乎还在看着书房，没注意到我在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样会如何，首先把文档点了最小化，又轻轻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笑着望了我一眼。开着室内灯光线比面馆好了不少。我注意到她那双由我写出来的眼眸，真的和峡湾中荡漾着的海水一样清澈透亮。
　　这会儿她不太接地气的气质忽然又顺眼起来，我甚至什么也没说抱了抱她。曼儿咯咯地笑着，拨出去被压着的头发任由我。她身上还是有那个甜草毒的香水味，不过好像经历了一遭面馆的洗礼，闻起来不那么呛鼻子了。而后我装作冷静重新摸上鼠标，曼儿自然地凑过来看，读着我几年前写的故事，但什么也没发生。
　　这下我束手无策了。刚才在打开文档时我天真地想着，或许这是个让笔下人物回去的办法，结果并不是。曼儿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也没对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文字里好奇，反而把我在一旁等得犯困了，干脆躺到书房的床上。这一觉入睡得很快，睁眼的时候书房一片昏暗，头顶上挂的表已经走到五点半了。面前空空如也，我当即蹿起来去看电脑。
　　文档最小化，电脑按了休眠，曼儿离开得十分从容。桌面上有张便签，写着她见我睡着就先走了，还让我有空去找她玩。
　　我更茫然了，不知道她作为一个文字中虚拟出来的人能去哪。呆坐了片刻，我瞥见那个新建的一共没写几行字的文档还没关掉。记忆慢慢回笼，我忽然记起来曼儿在面馆里说让我把遇见她的事写下来。活动了几下手指，我犹豫着把手搭在键盘上，最后索性顺着那段胡话往下敲。
　　它是一个小城吗？这是曼儿当时问我的话。
　　不，不是。它是一个省会……
　　三四天之后我总算写完了文章，名字随便编了个市民文学家和曼儿，兴冲冲地发到了惯用平台。为庆祝挣扎出瓶颈期，我叫来朋友又去吃老四季。朋友习惯做慈善似的看完我的文章，忽然朝我竖了个大拇指。
　　“牛逼！”
　　我对这简单粗暴的评价差点泪流满面，激动地和她讲写出这篇文纯属是个意外。有的意外是电光火石间创造的，我这意外却是故事的角色等得不耐烦了，优雅从容地让我请一顿老四季吃。还真是可遇不可求。
　　第二天早上我抱着看看的想法点进了个人中心收到评论一栏。没想到往下一刷新还真有，顿时困意全无。一个不认识的ID评论：写实里夹杂着浪漫。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端着手机想了半天。好像哪种极端都不对。不能只顾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要是一味追求着写实，和生活不差分毫，别人也没必要看了。
　　索性我将手机一扔，又倒回床上。
　　【你猜写东西的人——说高端点叫作家，说平庸点叫文手。你猜我们的故事如何出来？
　　哦你说得对，当然是用脑子想然后写。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别的可能？比如那些故事是意外碰撞出的。毕竟每一行都有各自的门道，而各个人之间的门道也不一样。
　　对于我这种顶着文人名号却面对空白苦恼的人来说，还真靠着意外应付文章，但意外又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这段开头的话看了好几遍，已经十分熟悉了。但当它们从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时候，我猛地想——我和我的故事会不会也是别人意外碰撞出的故事。
　　那就太不可思议了，我和我笔下人成就一段故事，我又要做别人的笔下人。不过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万一那位写文章的人也受益于这个意外，因此突破瓶颈期了呢。
　　说不准。生活充满了意外。

作者有话说

　　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