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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黄玫瑰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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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风停止了,北平的大街上更加活络起来。黄包车来来往往,闹着铃铛从小商贩的叫卖声中挤过去。
“让让,让一让啰——!”车夫呼哧呼哧喘着气拉了辆空车过来,一边吆喝着。这是一个穿着白布汗衫的男人,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跟北平所有的车夫没什么两样。他在茶馆门口停下脚,把车杆放到了地上。上边挂着的黄铜色铃铛晃了晃,声音已经不那么清脆了。黄包车跑了一天,车身上沾了许多细小的灰尘。男人脖颈上的汗珠洇湿了胸口的布料,但他没顾上自己,而是拎起毛巾的一角先绕到车侧边小心地擦拭。
车身上有一朵黄玫瑰。
“哟,诗人来啦!”茶馆的小二看上去跟他相熟,听见动静立马从屋里跑出来招呼。黄包车夫憨厚地一笑,摆摆手:“别这么叫,不敢当不敢当。哎,来一碗高的吧。”
“好嘞!您真是谦虚哎。”
车夫挠挠头,用毛巾胡乱抹了把汗,也跟着进去了。茶馆里已经坐着了几个黄包车夫,正蹲凑在地上闲聊。有人伸长脖子喊了一声:“诗人来了!”
“嘿嘿——晚上好。”被叫了两次诗人的车夫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担这个称呼。他抖着衣服扇风,也找了个角落坐下等自己的茶。
“他是那个什么黄玫瑰诗人?看着不像啊。”有个新来的十几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嘀咕道。边上带着他的老头用擦汗的毛巾甩了他一道:“诗人对人可算是顶好,你别在这背后嚼人舌根。”“哎呦!不就说说……”
被称作黄玫瑰诗人的车夫正双手捧过小二送来的一碗茶水,大咧咧地笑着道谢,端着碗咕嘟咕嘟喝下肚。其实也不复杂,不过是他喜欢写些诗,车身上又有朵黄玫瑰。毕竟有文化在这是稀缺,所以之前也有人好奇,而且从来没有一个车夫会在车上弄一朵黄玫瑰上去。但他好像不愿意讲实话,被问起就笑笑,只是说看着好看找人画的。
华灯初上,车夫们都三三两两地从茶馆里走了出来。就着朦胧的夜色,方才被叫诗人的那位车夫走到自己车的侧面,用手背小心地蹭了蹭那朵花——那是他的黄玫瑰小姐。
刚喝完让人舒服的茶,其他人已经活动手脚准备接着拉活了,但他还留了最后一小会的时间。车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用粗糙的大手尽量抚平。本子的纸页有些泛黄,还是用简单的针线缝起来的。里面稀稀疏疏写着许多页的字,不过大部分歪歪扭扭。这已经是他最努力的结果了。车夫用舌头舔了一下手指,捻开几页。“麻袋,”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念,“黄昏像一张大麻袋,披在每个人的肩上;有人的麻袋很轻,他坐在车上背着;有人的麻袋很重,他背着车又背着;但每个人都要背得动。”
念完这首,车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前几天写的,我自己很喜欢这首,就又拿出来读了一遍。”而后他翻到末页,直起身子咽了下唾液,正式地念道:“黄玫瑰。写给黄雅小姐。”
微风吹拂过他的脸,卷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花香。
“傍晚的时候,风停止了;铺满灰尘的路顿了顿,忽然闯进一双鹅黄色的鞋;那双鞋停住,说道:‘辛苦了’。于是黄马停止了,把脊背僵硬地挺直;鹅黄色的鞋不见了,一束黄玫瑰站在面前;黄玫瑰笑了笑,又说:‘您辛苦了,载我一程,去玫瑰花田’。风停止了,却吹飞了沉重的黄昏。于是黄马跑了起来,把脊背努力地弯下,朝向天,一路飞奔到花田。黄马停止了,黄玫瑰笑了笑,鹅黄色的鞋又出现在眼前。”
车夫轻轻合上本子,又抚了抚画上去的黄玫瑰。“对不起呀,虽然我也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差,”他说着垮下了肩膀,“但还是想每天念一念。可能以后我会写出来更好的,但是要留着它。”说罢车夫站起身,也活动了活动手脚,钻进车杆里,背起他的“麻袋”。
黄玫瑰从花田来,来看看人间。她变成一位身姿妙曼的小姐,拿着帕子和小包,穿着鹅黄色的鞋,有随手一抓花不尽的钱。富家公子邀请她去跳舞,服装店的老板娘叫她去当模特,歌舞厅的中年妇女邀请她去做女郎。灯红酒绿,纷纷嚷嚷。
傍晚的时候风停止了,黄昏变作麻袋披在每个人肩上。黄玫瑰小姐从花田来,要回花田去。她的帕子丢了,小包上沾了酒水,鹅黄色的鞋被人踩了一脚。黄玫瑰小姐狼狈地在路边停下,看着北平大街上来来往往,最后礼貌地招呼下一辆黄包车。
那位车夫背着车又背着黄昏,直不起身。她说道:“辛苦了。”
车夫僵硬地直起身,憨厚地一笑。那张脸饱经风霜,但似乎还有希望。看见她的时候车夫也愣了愣,有点不自然地攥紧了车杆。“小姐,您真好看。”
黄玫瑰忽然有了笑的力气,说道:“您辛苦了,载我一程,去玫瑰花田。”
后来黄玫瑰每天都来转转,看那个车夫进茶馆,又等他出来念诗,最后回到玫瑰花田。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作黄雅,文人雅士的雅。她不知道那么多,这是车夫告诉她的。
车夫是个聪明人,从不问黄玫瑰小姐为什么在傍晚偏偏要去花田。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跑着,像一匹任劳任怨的马。车夫没成家,但有一天他忽然给她看车上新画了一朵黄玫瑰花。于是黄玫瑰小姐开始给他讲花期:“每一种花都有花期。它们落了又开开了又落,但过去的花永远是过去的。”
“我知道,”车夫挠了挠头,笑了,“所以我找人画了下来。你听我念诗吧,《在玫瑰枯萎前》……”
七月份黄玫瑰小姐最后一次来,那时已经夜幕将至了。“您辛苦了,载我一程,去玫瑰花田。”
风轻轻吹着,这回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