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日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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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淮安王派人送来的，说是回府路上恰巧遇到了这只受了重伤的妖狐,听闻跟害死师兄...您母亲的狐妖很像，就遣人送来了。”说话的师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大师兄的神色。
博雅下巴微抬，修长的脖颈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平日里冷漠的男子此刻喉间不断上下滑动，似在吞咽，又像是在哽咽。
他的身体裹在黑色的紧身皮衣下，胸膛一起一伏，及踝的大氅搭在削瘦的肩上，苍白的脸色仿佛一碰就碎的白瓷器。
断了尾巴的红狐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木箱里，跟死了一样。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都不敢吭声，他们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大师兄。
狐妖的身体陈列在那儿，一动不动，母亲的惨叫止于那日，再无声息。
博雅就静静地站着，睨视着地上的火红一团，只剩半截尾巴的狐狸，艳红皮毛里夹杂着泥土与碎屑。身上多处被撕咬抓破的伤口，还在一点点地向外淌着血。
这畜生还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博雅多年压抑在心底的强烈恨意被瞬间激起，他右手几乎是颤抖地握上了刀柄，死死攥住。
泛着寒光的刀身一点点被抽出，缓慢但包含杀意。
地上奄奄一息的红狐被这如屠夫磨刀一般的恐怖声响惊醒，她惊恐地瞪大双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每颤一下，身上的伤口便又被拉扯到抽搐一下。
就这样抽搐着，疼痛着，她看见那名满身漆黑的武士，睁着那双充满彻骨恨意的双眼，朝她走来。
不，她不想死。
晴明静静地立在博雅身侧，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一块儿压在博雅心头多年的巨石，沉重，锐利，每分每秒都在人心头碾压，疼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都无法替博雅移走这块儿石头，除了博雅自己。
“别、别杀我...”狐妖艰难的想挪动身体，远离那把越靠越近的渗人长刀，可她伤得太重，无论怎样蹭动身体，都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博雅双手握刀缓缓抬起，刀尖朝下，泛着银光的刀身笔直地垂在妖狐头顶。
一秒，两秒...在狐妖无声尖叫的眼神中，他用力刺下了手中长刀。
刺耳的一阵摩擦声响起，半截刀身没入了地底，而妖狐......
不见踪影。
“有人！”晴明最先反应过来，“那人抓了狐妖向北...”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武士已经抽刀往北追去，又是一阵刀石摩擦的刺耳声音。
“博雅！！”晴明来不及思考，跟在博雅身后紧追了上去，雪白的狩衣翻飞，飘逸又端庄。
...
在一个僻静无人的溪边，博雅将刀指向了对面十六岁的抱狐少年。
少年穿着与嫩草同色的衣袍，左手托着雪狐抱在怀中，右手拎着红狐的半截尾巴，像拎了个西瓜。
“放下它。”博雅用从胸腔中挤出来的气息威胁道。
被刀指着喉咙的少年依旧冷冷的无甚表情，反而是他怀中的雪狐先按耐不住，抬起了脑袋凶狠地朝博雅呲牙，浑身白毛都炸了起来。
少年见状，竟一把丢开右手半死不活的狐狸，用空出来的手按住了咧嘴的雪狐。
博雅趁机用长刀挑过地上的红狐，那红狐被个头不高的少年头朝下地拖了一路，狐狸尖尖的嘴巴都快被地面磨平了。
未免再生变故，博雅深深地看了一眼只剩半口气的红狐，快刀划过，亲手了解了这段多年的仇怨。
狐妖的头颅滚落到溪边，半晌，那头颅与身体在空中汇成了一颗金色的妖灵，轻巧地落进博雅手中。
博雅攥住妖灵一把捏碎，指尖在掌心中留下了四个月牙的印记。他手掌摊开，点点荧光从手心散开，如捏碎了一把星光。
妖灵碎，不得入轮回。
晴明赶到时，见到的便是周身闪烁着星光的博雅。
大仇终报，了却一桩心事的博雅眼神有片刻放空，如一个迷茫无措的孩童，孤身一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
与博雅无助的目光对上，晴明刹那间呼吸停滞了一下，他快步走到博雅身边，扶住他轻唤一声：“博雅。”
熟悉的声音与身侧的温度，晴明的到来让博雅感到一阵心安，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靠着晴明也低低回了一句：“晴明...”
你来了。
两人对面，被少年按住脑袋的雪狐，先是有些不悦地摇头挣扎了几下，随后蹭着少年的手，伸出粉色舌尖在那白嫩的掌心舔了一下。
按它脑袋的手离开，雪狐又懒懒地趴进少年怀里，一双狐狸眼饶有兴趣地眯着。看对面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位法师跟掰断了的莲藕一样，中间仿佛连着许多透明的藕丝，黏糊糊的。
雪狐翻了个白眼，毛茸茸的脑袋蹭到少年颈间，“小茗，我们回去吧。”
黎茗把不老实的狐狸扒拉下来，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如凛冽的溪水淌过，他答：“好。”
“等下！”博雅见两人要走，想都没想，刀刃就再次抵上了少年的脖颈，“你们不能走。”
说话间，博雅默念咒语睁开了额上的黑天眼，想要一探少年身份。然而在变得暗淡的视线中，他却只看到了一只七尾花狐狸浮在半空，根本看不到少年的半丝踪影。
黎茗神色淡淡的，不喜也不怒，只是用那双如结了层薄冰的眼瞳看着他们问道：“还有事？”
“确实有事，”晴明接话道：“见到小公子，晴明才知晓什么叫白日见鬼。”
“鬼？”少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阁下说是鬼便是鬼吧。”
“什么鬼？”博雅眉心皱起，转头看向晴明，只见对方点了点头，回了一句：“无名鬼”。
‘无名鬼’博雅有听说过，据说是人死后化成的鬼魂因为没见到自己的尸体，而忘却一切事情，如常人般继续活在世上的一种鬼。
寻常鬼魂刚成形时，是记不得事的，但只要看到了自己死前的样貌，所有的记忆便会被唤醒，它们也将进入下一个轮回。
而无名鬼则不同，它们生前多数是被烧死的，尸体被烧得看不出面目了，鬼魂也就认不出来了。
它们记不起那些前尘往事，终身都在找寻自己是谁。
博雅从前只听说过传闻，没想到如今自己跟前就站了一个，还是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
是十六岁的时候被烧死了吗...博雅晃了晃头，抛开那些杂念，正色问道：“你为何要盗取女皇的金棺还有尸身。”
“好看，”这是回答的第一个问题。黎茗接着说，“遇到了顺手救一下。”这是回答的第二个问题。
“救？”博雅抓住少年话里的关键字。
“我是游医。”黎茗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救妖、不救人。”
“可女皇是...”博雅话还没说完，就被晴明拉到身后，止住了话题。
“小公子有办法让女皇起死回生？”晴明换上了循循善诱的笑容。
“嗯，”黎茗纠结了一下，并不是起死回生，只是没死透，“我将她身上的伤治好了，过段时间就能醒来。”
“过段时间是？”晴明追问。
“百年吧。”
晴明：“......”
围观两人交流的博雅，看到向来占人口舌之利的晴明也有无言以对的一天，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晴明缓了缓脸上的表情，说：“既然女皇短期内无法醒来，小公子可否把她的尸身还给我们，至于金棺，小公子喜欢就不用还了。”
“好，我会送回静云台的。”少年干脆利落地应下，转身欲走。
看到人快要离开，博雅情急之下往前追了两步，险些撞到晴明身上，他问了个一直没想通的问题：“等一下！你为何要解开‘恶念’的封印？”
“她快死了，顺手救一下。”黎茗摸着雪狐柔软的长毛，时不时抓两把在指间揉搓。
‘恶念的力量来源于心底的恶意，小叶被封印太久，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事，其实早就是强弩之末了。’这是晴明亲口与他说过的话。
记得自己当时还追问晴明‘那你怎么还封她的嘴？’
博雅沉默了两秒，倏地抬头与少年对视，他语气认真道：“可她是甘愿的。”
这是晴明的回答：‘博雅，她是甘愿的。’
少年似乎从武士那双能够言语的湿润眼中读懂了什么，怔愣着喃喃道：“难怪她见了我时满是惊恐，我还当她是在惧怕花狸...”
“是我误会了，抱歉。”少年诚恳地道歉。
博雅没接下这不属于自己的歉意，他问道：“你救刚刚的妖狐也是顺手？”
“嗯。”黎茗点了点头，怀里的雪狐已经拱着脑袋催他走了，“二位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请便。”晴明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博雅也没再追问其他。
少年脚下迈开，一步便出现在十步之外，一人一狐的对话随风荡开。
“你这种到处救妖的滥好人怎么不去当和尚呢，换一下救济对象，指不定哪日就成佛了。”
“我成不了佛。”
“就因为救的是妖？”
“是人也成不了。”
“为何？”
“......”
“晴明，”博雅看着那抹逐渐淡去的绿色身影，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晴明，问道：“你刚才干嘛拉我，不让我把话说完？”
一连串的谜题得到了解决，博雅又意外报了杀母之仇，晴明看着完全放松下来的武士，之前的打算悄悄提上了日程。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需要先跟博雅解释清楚：“女皇曾经吃下使人长生不老的人鱼肉，又多次生下祸蛇，其实早就算不得是个普通人了。我猜那少年可能是误把女皇当作妖，这才救了下来。”
芳月是当着晴明的面自尽的，当时确实是没了呼吸，晴明不知少年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人救回，至少他是无法做到让人起死回生的。
“那个少年救妖不救人，你若是直接告诉他女皇是人，或许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原来是这样。”博雅抬手摸了一下后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差点儿惹出麻烦，“还好有你在。”
晴明笑了一下，在身前展开金色的传送阵，十分自然地拉起博雅说道：“我们回去吧，你师弟师妹们还在静云台等你呢。”
......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里面请。”
博雅看着眼前异常华丽壮美的府邸，险些以为自己是来到了皇帝的住处。
淮安王的父亲是先王唯一的亲兄弟，而且出生便患有眼疾。先王在世时，对这个不威胁自己王位的亲弟弟，可谓是极好。
为了照顾前淮安王的病，先王特许他不用离京，给他在天都修建了仅次于皇宫的豪华府邸，家中摆件也一应俱全，几乎是与宫中的修缮同等级别。
而如今先王逝了，女皇也‘死’了。
这天都城的王位，轮来轮去也只剩下现任淮安王有资格继承了。
“晴明，”博雅唤了一声随他一同前来的阴阳师，问道：“你说淮安王找我们是想问金棺调查的事吗？”
他们回静云台不久，就到了淮安王府邸。杀害他母亲的狐妖是淮安王手下送到静云台的，与红狐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封信笺。
信上写了淮安王半路遇到狐妖的经过，最后还表达了想要请法师博雅和晴明一同去府上参加晚宴。
现在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大门也陆续有人进出。淮安王府邸宽敞，后院的假山林木也漂亮，在晚宴开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谢绝了侍从，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赏景。
晴明听到博雅的问话，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淮安王是下任皇帝，而天都城妖物不息，目前皇宫中正缺一位内廷法师，再联想到静云台与皇宫的关系...
“晴明？晴明？”博雅伸手在晴明眼前挥了一下，把发呆的人惊醒。
晴明看了眼博雅，嘴角抿出一个苦笑，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回答：“希望是为金棺的事情吧。”
“嗯。”博雅点头。
两人安静地行走在花树林下，谁也没再开口，空中只能听到簌簌的落花声和夹杂在风中的平稳呼吸声。
半晌，晴明问道：“博雅，你在想什么？”
“在想今日见到的那只雪狐。”博雅漫无目的地看着脚下的花瓣，随口回答。
“那只爱美的花狐狸啊，”晴明也跟着回想起少年怀中抱着的雪狐，“七尾的花狐狸还真是少见呢。”
雪狐只是那狐妖幻化出的模样，它的真身应当是狐妖和猫妖诞下的杂种狐狸。
妖也看血脉纯正与否，越是不纯的，体内杂质越多，修炼起来也越困难。
“嗯，毛色很白。”博雅声音不大，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晴明。”
“嗯？”晴明停下脚步来看他。
“你常说自己是狐妖之子，”博雅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了从前的愤怒，“我在想...若你真的是狐妖，或许会同那雪狐一样白。”
也同狐狸一样狡黠。
晴明嘴角的笑意忽然加深了，原本的忧心忡忡一下子被博雅的一番话语冲淡，他戏说：“我若真是狐妖，只怕博雅大人拔刀砍我还来不及，哪会注意我是什么毛色？”
“不会，”博雅神色认真道：“我不会拔刀砍你的。”
这下子笑是藏也藏不住了，晴明虽及时用扇子挡住了脸，但瞬间的笑声还是透过扇面流进了博雅耳中。
“你笑什么？”博雅略微有些不开心，晴明每次在他面前笑，都是戏弄完自己后发出的笑声。
晴明当然知道博雅不会伤害他，但也没想到博雅就这么直接的把话说了出来。
而且现在生气的模样也很...
他忍不住心念一动，向博雅走近一步，手亲不自禁地抚上博雅脸侧，指尖触上那温软的耳垂。
被触摸的人疑惑地看着晴明，不知为何，博雅心跳的也有些快，像胸前怀揣了只安稳又时不时蹬两下腿的兔子。
晴明向来是点到为止，随后手腕拐了个弯儿，从博雅肩头捻起一瓣拇指大小的落花，轻笑着说：“你肩头落了花。”
博雅眨了眨眼，愣愣的‘哦’了一声。
原来是树上落下的花瓣蹭到了自己耳朵，温热的还有些痒痒的，博雅暗想。
这阵痒意似乎从耳垂痒到了心里，以至于他现在还有些失神。
晴明还想说些什么逗弄博雅，耳边就响起了门派师兄的声音：“晴明？”
是阴阳师的传声术。
晴明在脑海中回应：三师兄？
“晴明，你之前看的那本《法物合一》放哪儿了？”
《法物合一》是本讲解如何把阴阳师的术法刻印到物品上的书，离开东岛前，晴明从藏书馆借来看的。
晴明答道：应该在我书房桌子的左边第一层抽屉里。
“好，我去找找，今天小师妹非缠着我要学这书，但能刻印术法的物品本身就难找，刻印方法还复杂多变，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要学这书了呢...”师兄唠唠叨叨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进晴明脑海中。
晴明侧头看了一眼正在静心赏花的博雅，又听着三师兄的喋喋不休，忽然心中升起一种‘幸好博雅的性格不像师兄那般聒噪。’
不过博雅若是活泼起来...晴明无声地笑了笑。
过了一小会儿，三师兄的声音又在晴明脑海中响起：“晴明？我找了书桌，还顺便找了书架，都没找到。你现在方便吗，要不过来帮我找一下，我快被小师妹闹死了。”
...
正在专心赏花的博雅突然听到晴明叫自己：“博雅。”
“怎么了？”博雅侧头看去，有几瓣花飘落到了晴明黑色的帽子上，给端庄平添了份风情。
“我得回东岛一趟。”几个字从晴明那张薄唇嘴中淡淡说出。
博雅心中一紧，接着脱口而出：“你要走了？”
看到博雅紧张的神色，晴明不厚道地笑弯了眼角，假装正经道：“是啊，女皇的金棺找到了，师门让我回去呢。”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日见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