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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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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族第三十任族长的医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人。
白羽在麻沸散的作用下,感觉不到刀伤的疼痛。紫衣女子拿着刀端锐尖呈柳叶形状的小银刀和小钳子割除她身上溃烂坏死的肌肤,快速缝合伤口,均匀地涂抹上一层膏药,又裹上干净的纱布。
抹药膏,换纱布反反复复,每隔半个月就会进行一次。
白羽待在屋里,躺在靠窗的摇椅上,日影落在她身上,又慢慢隐退,她听着远远传来的海浪声。
白羽的手能动时,紫衣女子让桑纳搬来很多书,大都是医书,以前在清音阁里觉得枯燥无味,现在耐心地看了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觉得趣味盎然,增了不少见识。孤寂苦闷的时候,她会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把自己记得的诗词文章还有武术秘籍抄写下来,给桑纳桑茜讲解,有时还会说起她那里有趣的东西,桑纳学东西快,听她说了一次水车,就能做出来差不多的小样式出来,紫衣女子见了也不惊讶。
桑纳比桑茜年长几岁,记事早,有一次偷偷告诉白羽:“我印象中,岛上是老族长和老堂主主事的,后来族长突然回来了。”白羽感到奇怪,但也没放在心里。“过去”二字的意思是,不可追之昨日,沧海对面的大陆满载着她的过去,长生岛的桑族背负着悲痛的历史,可人总要面对今日和来日。
桑茜也会说着他们这里的日常,比如她在沙滩上捡到了好看的贝壳,她阿爹醉了酒倒在石头上睡了一宿,她已经跟桑茜相处得跟姐妹一样,口里总是喊着“白姐姐”,紫衣女子有时会看着她们两个黯然神伤,然后在被发现时转身默默走开了。
白羽恢复得比想象中慢,所幸她已经换了一副心境,等待恢复于她而言是面对死过一次的自己,接纳全新的自己的一个过程。
等到白羽周身的绷带拆掉了,可以自由走动时,已经是两年后了。
那天,桑茜早早地来到了屋前,终于可以看到她的白姐姐了,她看上去又紧张又兴奋,手心里都握出了汗,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着。
“桑茜,进来吧!”紫衣女子终于开了门。
白羽穿着紫衣女子的衣裳,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边,朝着桑茜温雅一笑。
“白姐姐”桑茜笑嘻嘻地喊着。
这个沧海里的无名小岛生活着百余口人,皆是桑氏一脉或者门下弟子,来到这里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至于先人为何来到这里不得而知,还在世的老人可能知道,但是并没有告诉桑纳桑茜这些十几岁的晚辈,他们先人传下来的三条遗训:第一、世世代代不得回中原大地,违抗者视为桑族叛徒;第二、禁止外人进入,不得私自收留外人,流落在岛上的人任其自生自灭,若对桑族不利,格杀勿论;第三、传承桑氏医术,族长责无旁贷。
紫衣女子说这是长生岛,万物生生不息。
长生岛的气候宜人,土地肥沃,适合耕作,除了种植谷物、果木、药草外,他们还饲养鸟雀,有时出海撒网捕鱼。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刑律堂严格执行族规,这里几乎没有争端,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算得上是一个世外桃源。
白羽经常站在海边的碎石滩上,桑茜告诉她这儿是她被发现的地方,她望着漫无边际的大海愣愣出神,深蓝色的海水与天同色,静谧时令人感到平和安宁,刮大风时便会涌起滚滚浪花,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仿佛能吞噬一切,令人望而生畏。这样纯粹的日子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消解自己所有的念头。
“阿羽想离开?”
脚步声慢慢靠近,白羽回头看着紫衣女子,柔声说道:“想起海那边的人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喷嚏。
紫衣女子给她披上一件长衫,好像动了恻隐之心,她回望了一眼大片大片迎风摇曳的木灵花,金色的花海如流金灿烂耀眼,她颇有些哀伤地说道:“海边冷了,回去吧,桑茜等着你一起吃饭呢。”
院子里的翠竹上挂着一堆彩色细绳,不知道是桑茜什么时候挂上去的,这些细绳浸过花草汁,已经着色,非常好看,白羽闲来无事,盘着腿坐在青石块上胡乱地编起了绳结。
桑纳拎着一篮新鲜的果子野莓进来,见状嘴都笑咧了:“白姐姐看上去很痛苦,眉头都打结了。”
白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来,道:“没办法,手指不灵活,不曾做过女工,我看过一种绳结,应该是这样穿进去,然后又穿出来的,再稍微用力一扯,好啦,就是这样的,你肯定没有见过。”她得意地举起手上的一个双色绳结。
“双色冰花结?谁教你的?”
紫衣女子不知何时进来了,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冰花结,那种时深时浅怅惘令人无法读懂,她拿过冰花结时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我的一个朋友教的,怎么啦,你也知道冰花结?”白羽有些纳闷。
紫衣女子看向白羽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良久,她对桑纳说道:“桑纳,你去药圃帮桑茜采药。”支走了桑纳后,紫衣女子拉着白羽走进了屋子里,她问道:“是不是你昏迷时嘴里常念叨的阿离教你的?”
白羽疑惑不解,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道:“的确是他。”
“双鸾游兰渚,二离扬清晖。是不是这个‘离’?”
白羽道:“正是。”
“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实不相瞒,我原本在中原的清音阁学艺,在那里结识了阿离。”
“清音阁?你也是梁子空的弟子?”
“是。”
紫衣女子有些动容,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小声地啜泣了起来,白羽不知道她缘何伤心落泪,走了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着。
紫衣女子哭过后,抹掉泪痕,试探地问道:“我只认识一个姓白的姐姐,名字叫做白云心,你可知道她?”
白羽感到万分突然和意外,未料到沧海无名岛上有人提及这个名字,愣愣地说道:“她是我养母。”
紫衣女子感到不可思议,拉住她的手,眼眶依旧红红的,但是眼波明媚,她喃喃自语:“竟然是这样的!”
待到紫衣女子平复了心绪,通过她简单的讲述,白羽得知了一件无比巧合的事:这位桑族族长闺名叫做桑旖旎,曾经意外被海浪卷到了中原,在那里她结识了游历天下的白云心,两人还义结金兰。
可能是不知从何说起,也可能是无法言说的东西太懂,她省略了其中的细节,关于离商的事情什么也没说。白羽不禁对命运时而显露出来的慈悲多了一份感激,她跟桑旖旎说了和阿娘隐居山林的生活,颇有些沧海话前生的意味。
桑旖旎长长叹了一口气,伤感地说道:“没想到,白姐姐和我都是如此境遇。”
见她如此情态,白羽也不再多追问了。
秋风飒起,临近日暮,白羽伫立在沙滩上,看到出海捕鱼的渔船返回,靠岸后,一对年老的夫妇,还有一个年轻人下了船,他们艰难地拖着渔网,还有满筐的鱼,白羽连忙跑过去帮忙。
自从族长收留白羽后,岛民们一开始对她有戒心,担心她会危害桑族,后来听说她伤得很重,一直都没有出门,后来见到她,发现她乐观善良,就跟这里的人一样,桑纳和桑茜又看上去跟她关系很好,如此过了几年,他们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老伯脸颊被晒得通红,乐呵呵地跟她说起这趟捕鱼的遭遇,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捕鱼,没料到会满载而归。
白羽打量起这一艘小木船,问道:“伯伯,造一个这样的船要多长时间啊?”
老伯边干活边说道:“手脚麻利的话,半个月吧!”
白羽又问:“你们在海上有没有望到海那边的陆地啊?”
老伯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白羽略微感到一丝失落,把船推上岸后,她又帮他们把鱼抬回了家,家家户户生起了炊烟,她疲惫地朝桑旖旎的院子走去,老远就闻到香味,进去便看到桑纳和桑茜正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火堆上架着一只烤得焦黄的鸡,他们手忙脚乱地摆了张小桌子,拿出一坛果子酒,还有四副碗筷,桑旖旎拿着插好了的花从屋里出来,这幅热闹的场景非常的熟悉,不禁让白羽想起了几年前在春江换月夜的时候。
桑纳和桑茜看到她呆呆站在门口,朝她招手:“白姐姐,快来啊!我们一起过中秋节啊!”他们这里原先并不知道中秋节,是今年春天白羽给他们讲诗词时提过一回。
刹那间,白羽心中涌进一股暖意,冲走了之前所有的遐思,劫后余生,又遇到这些给予她温暖的人,上苍对她如此眷恋,她心怀感恩。
桑旖旎淡淡地说道:“你不准喝酒,果子酒也不行,就喝茶吧!”
白羽笑着走了过去,道:“好啊!”
白羽打消了回到陆地上的念头,不再去海滩边,开始教桑旖旎做饭。桑旖旎除了医术精湛之外,完全就是一位大小姐,饭来张口,不会厨艺,她的说法是“用我这双手做出来的东西我吃不下”。有一次,白羽做了油焖茄子,桑旖旎听说是她阿娘教的,就点头说道:“我白姐姐果然是天下第一,阿羽,你教我吧!我让桑纳桑茜教你潜水,我们岛上的人水性都很好。”
“……”白羽木然。
木灵花不同于其他花,一年四季都开着金灿灿的花儿,在寂寥的寒冬也给长生岛点缀着勃勃生机。白羽裹着头巾,跟着桑旖旎去药圃,路过了在寒风中摇曳的花丛。
桑旖旎停下脚步,淡淡地说道:“阿羽,你走吧!”
“啊?桑姨……”
“我的意思是,你回你来的地方。”
“桑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的外伤都已经痊愈了,潜水也练习得很好,我让人给你做了一只船,你必须回去,你难道不想给你师父报仇吗?那边有你恨的人,也有你想念的人,走吧!你答应我不要伤害阿离!”
白羽默默不语,难怪桑旖旎之前会让她练习水性……
桑旖旎道:“春天海上起东风,你就带着罗盘乘船离开,过了你现在能看到的芝麻点大的荒岛,一直北航行,运气好的话个把月就能到了。”
在一个春日明媚的早晨,海滩上停放着一艘船,桑纳和桑茜拎来很多干粮,依依不舍地跟她告别。
桑旖旎拿着一个布袋交给她,带着些许惆怅地嘱托道:“这是木灵花种子,若是碰到木灵先生,把这个交给他。阿羽,你的毒尚未解尽,须精心调养,否则恐折损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