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诀》周寸心

19、石出

　　白羽慢慢往前走，人群自动地给她让开道，边注视着她，边继续说着话，她的步子走得轻缓，事情才达成一半，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半途而废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沉得住气，最终又站到了欧阳云宫和路徵兮前面，离他们只有三步的距离，跟六年前一样。
　　欧阳云宫也抬起头与她对视，目光所及有探究，也有戒备，不知怎的，他居然有些害怕眼前这个女子散发出的冷冽气息，她投来的目光为何是那么的不屑和失望？
　　路徵兮从树影中走出来，黄衫轻垂，语气难辨地说道：“姑娘用完了，还我雪浪剑罢！”她已经伸出手来。
　　白羽将剑举得高过头顶，嗤笑道：“借不借是你说了算，还不还我说了算。”
　　欧阳云宫启唇想说什么来转圜，但是路徵兮开口了，她没有了平日的冷静：“你无理在先，那就休怪我代表清音阁教训你。”
　　路徵兮恼羞成怒，右手夺剑，却被避开了。她先前失剑吃过亏，知道这样冒失地近身夺剑她占不了优势，于是她转身拔出同行师弟的剑，长剑斜挑，以解忧剑法攻势第三招“苦露三味”刺出。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解忧剑法招式全部取自酒名。“苦露三味”以进攻对方的面门、心口、腹中为目标，咄咄逼人。
　　白羽就像是知道她如何出招一样，迅速横剑，截住迎面而来的剑光，再以解忧剑法守势第十九招“南烛七尹”化守为攻。
　　居然提前被预知了剑路？路徵兮气急，匆忙使出攻势第七招“玉醅留都”，诱使对方拼尽全力抵挡正面而来的攻击，从而暴露背后。
　　哪料到白羽已经用守势第五招“梨花扶头”等着她了，剑法利落，身形洒脱。
　　云安九霞、赤泥寒潭、箸下三辰、玉练双瑞、海岳十洲、蓝桥风月、清白六客、锦波浮玉、千夜一醉、美人红曲……
　　解忧剑法的每一攻招、守势，白羽都异常熟练，轻松化解，攻守兼备，进退自如，颇得解忧剑法的精髓，相较之下，路徵兮倒是有些捉襟见肘，一步一步地落入白羽布好的陷阱。
　　欧阳云宫眼中疑云慢慢散开，面色越来越凝重。
　　白羽突然大声笑起来，如此恣意妄为令周围的人都惊异地看向她。
　　“路徵兮——你凭什么代表清音阁？”
　　白羽冷冷地问道。
　　路徵兮脸色由白转青，眼看着雪浪剑逼得自己狼狈不堪，她正色说道：“我身为清音阁弟子，理当以捍卫本阁体面为分内之事。”
　　白羽停下来，戏谑道：“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路姑娘的演技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欧阳云宫脸上挂不住，出声制止：“姑娘若是诚心要讨教解忧剑法，在下作为清音阁阁主愿意奉陪！”他知道白羽无意如此，应当是别有所图。
　　白羽用剑指了指地上的黑色小瓶子，道：“路徵兮，你掉了什么在地上？”
　　闻言，路徵兮大惊失措，手已经不自觉地伸进衣袖里，想去捡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欧阳云宫俯身捡起来了。欧阳云宫拿在手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又在白羽和路徵兮之间来来回回，不能下定论。
　　“不……不是我的。”路徵兮结结巴巴地说道，她深吸一口气，好像恢复了理智，“是她的，对，一定是她故意挑衅我，然后栽赃给我的！”
　　白羽立马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若有便是轻信，轻信之人不足为信，想要取信于人，必先自证清白，熟人面前有且如此，这是她得到的教训。
　　白羽揉了揉太阳穴，轻轻一笑，朗声说道：“方才从人群中经过时，神手妙尚撞了我一下，神手可还在？”
　　江湖上，神手妙尚号称盗中之魁，从不失手。
　　人群中戴着斗笠，装扮成跛子的瘦弱男子咳嗽了几声，上前说道：“妙尚在此，女游侠好眼力，区区不才刚刚近身搜刮一通，并未发现女游侠有此物。”
　　“欧阳阁主，可否借我瞧瞧？”
　　欧阳云宫满是狐疑，但还是递了过去。
　　白羽接过瓶子并没有看，而是拿给了赵忠，赵忠出于医者本能的谨慎，离得远远的，用手把瓶塞打开，顺着风嗅了嗅，道：“从石……潞芝……天香子，”他又拿近了些，往帕子上倒出一粒黑色小丸，“没错，就是这三味药，根据古方，这三味药按照一定比例可制成奇毒，无色无味，也无解药，身体健壮者服用，七日内无知无觉地经脉萎缩，气血干涸，伤患者服用即时发作，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吐血丧命，老庄主正是中了此毒。”
　　路徵兮看了一眼欧阳云宫，求助般地辩解道：“石芝子不是我的，场上这么多人，许是谁掉落的也未可知？”
　　“石芝子？”白羽讶声问道，“我和赵大夫可都没有说这是何毒，路姑娘是如何得知此毒之名的？”
　　欧阳云宫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先前可以作壁上观，现在牵扯到清音阁，而且是路徵兮，他又惊又怒，只得攒紧拳头观望事态发展。
　　“女游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上官止下毒的吗？”有人问道。
　　白羽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桩事，清音阁惨案！实际上也还是一件事。”
　　江湖上，上官清和梁子空两位绝顶高手相继逝世，的确是一件憾事，纵然两人生前留下不少不和的传闻，然而任是谁都没有把他们的死联系到一起。
　　清音阁弟子不由地把心提到嗓子眼了，他们入门晚，但是一直认为师祖梁子空之死是本门内祸所致而非外敌。
　　宋越的手心被掐出痕迹，多年的百思不得其解似乎很快就有答案了，他的情绪也有些隐隐的激动。
　　白羽继续说道：“白云心出走后，上官止担心她会与剑圣梁子空有联系，便想埋一颗钉子在清音阁，于是派一名忠诚于她的婢女去接近梁子空，当时梁子空开门收徒，有一位少女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坚毅，感动了他，最后还成为他最信赖的女弟子，女弟子在清音阁潜伏多年，都未得到任何消息，上官止便就此作罢，但还是让她留在清音阁做内应，女弟子研习药理以求有一天能派的上用场，并且发现了清音阁寒录斋里封存的一些奇毒古方，但是她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于是告诫其他弟子那里放的不过是些没处理完的书。应该是直到六年前，清音阁第一次前来云秀山庄参加论剑大会时，女弟子见到上官止说起了那些奇毒古方，上官止让她把研制好的奇毒给他。于是女弟子回到清音阁后就又去了寒录斋，却不料……”
　　白羽的声音有些颤抖，久离、宋越、欧阳云宫不禁回想起往日的片段。
　　“一直照料梁子空的巧姨撞见了她，于是女弟子决定杀人灭口，趁机砸晕了巧姨，并且放火烧掉那些书，企图让巧姨葬生火海，一举两得。但是巧姨得救了……”
　　那次火灾受伤最重是白羽，离商至今都心有余悸，记得那日，他不知道怎么想着去看看白羽在论剑大会的伤势有无大碍，兴许他可以帮忙。一望见浓烟，他眼皮直跳，冲进去时横梁正好砸下来，看到白羽只顾得推开巧姨，自己便倒下了，肩背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巧姨没有揭发她，女弟子把研制好的石芝子给了上官止，而上官止又趁着上官清比武受伤，给他下了毒。上官清死后，上官止对外宣称闭门守孝，而他要杀的第二个人就是梁子空了，正好女弟子也因为纵火行凶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二人合谋，决定里应外合使出连环计，那时候清音阁里先后离开了几位弟子，梁子空在闭关，女弟子对巧姨下手，让她中了跟疫病症状相似的毒，再让弟子去急报梁子空，导致梁子空走火入魔，受了重创，在女弟子的精心安排下，巧姨‘病逝’并且被匆匆下葬，大弟子外出替梁子空求医，女弟子成为清音阁暂时主事的人，而出门游历的师妹也在接到她的书信后如期赶回了清音阁，却不知不觉落入她的陷阱。”
　　路徵兮一言不发，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欧阳云宫实在不敢相信她才是清音阁惨案的幕后真凶……
　　“女弟子给师妹同时服用了迷魂散和石芝子，让她昏睡过去，让上官止潜入清音阁，用师妹的雪浪剑杀死了不敌的梁子空，并且血洗清音阁，等到师妹醒来见到的只有令她百口莫辩的惨状。”
　　宋越的脚底升起寒意，看向路徵兮时已经是咬牙切齿，同门多年不露痕迹，连师父都被算计了，他感到恐惧，白羽也中了石芝子之毒，想起赵大夫说的话，她能站在眼前真是万幸。
　　“大弟子回来后，在女弟子的控诉下，认定师妹是杀人凶手，想要杀了她，女弟子又让上官止将师妹扔进海里，企图让她葬身沧海，死不见人，活不见尸。”
　　白羽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遭遇，中了不解之毒，落入沧海，必死无疑，那之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好比经历了最残酷的凌迟之刑，每一天都是撕心裂肺，每一夜都是辗转难眠，从踏上蟠龙镇那一刻起，这一切又何足道哉！
　　离商的心口阵阵绞痛，银色清辉落在白羽身上，影子时深时浅，那么的不真切，云城一别只道是江湖路远，相见有时，却是天人永隔，再度重相逢，他心灰意冷，不期明日，成了蚀影公子，她从炼狱劫后余生，面目全非，又成了何人？
　　欧阳云宫紧紧地抿住嘴，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令人生畏。他俯身问道：“徵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的嗓音尽是哀痛和压抑。
　　路徵兮弃了剑，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她没有回答欧阳云宫的话，双手撑地慢慢立起身，拖着摇晃的步子挪向白羽，白羽还有话想问她，等着她走近。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倾心于上官止？”白羽敛眉问道。
　　“好，我告诉你。”路徵兮嘶声说道，“我十岁时在街上偷馒头被人追着打，被主人救下，自幼学得察言观色，让我入了主人的眼，他让我去清音阁学艺，我身体底子单薄不适合练武，但还是照做了，师父待我不错，日子久了，我也忘了自己是耳目的身份。十五岁的时候，一切开始不一样了，离商和羽一来了，巧姨疼爱羽一，师父把他最心爱的剑给了羽一，我喜欢上离商，他待谁都是冷冰冰的，但是却跟角越一样纵容偏向着羽一，羽一很轻易地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那场火是我情急之下点的，跟你说的一样，离商不顾劝阻地冲进去，让我从痴心妄想中彻底清醒过来，是我主动跟主人提起设计后面的事情，让羽一做替罪羊。”
　　路徵兮眼睛忽地一亮，幽怨丛生，双手掐住白羽的脖子，恨恨问道：“是你吗？你是不是没死？”
　　空中扬起一抹血红，溅落在白羽身上，滚烫滚烫的，白羽感到脖子上的紧勒感消失了，路徵兮失去了力量，瘫倒在地，那双凌厉的眸子还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