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诀》周寸心

16、有约

　　白羽和离商在角越安排的客栈落脚，白羽听角越抱怨过家里人事繁杂，规矩甚多，不想过多叨扰，角越也不多说什么，他最近事情多，用他的话说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来找白羽和离商的时候心情还是愉悦的，三人时常喝酒讲起在清音阁的日子，离商话少，只听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也不见醉，他是来办事的，倒也没见着他外出，始终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辞而别。
　　这天，白羽去找离商，听见屋子里有其他人说话，似乎在催促离商快些动身，离商一言不发。
　　白羽低垂着眼睑，默默回到自己房间，窗外传来很大的嘈杂声，她低头看到对面的酒肆门口，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在鞭打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鞭子呼呼抽着，下手非常狠，他满脸通红，嘴里在骂骂咧咧，小男孩双手护头，蹲在地上打哆嗦，路人见了都绕路而行，不敢上前阻拦。
　　白羽急忙冲下楼，夺下鞭子，又扶小男孩站起来，查看他的伤口，他的衣服已经是血迹斑斑了。那醉汉见到是一个姑娘，胆子更大了，说了些调笑的话，突然伸手想抓住白羽的肩膀，眼看要得手，他觉得腰间受到重重一踢，跌坐在地上，凶色毕露，挣扎着起身。
　　离商单手负背，冷冷地俯视着他。
　　酒肆的老板怕事情闹大，跑出来小声告诉离商，醉汉是南阳王府二公子的手下，二公子虽是庶出但正得宠，手底下的人平日里仗势欺人的事情没少做，大家都怕得罪贵人，今日只不过是一个小叫花子冲撞了他，他就不顾死活地下了狠手。
　　那醉汉早就酒醒了，并无丝毫收敛，他不顾衣衫不整的落拓模样，得意洋洋地说道：“得罪南阳王府，你们可没有好果子吃……”
　　“谁在丢南阳王府的脸面！”
　　角越从人群中走来，醉汉显然有些惊慌，他几乎是跪在地上，想求饶，还未开口，离商不知什么时候接过白羽手中的鞭子，没有片刻迟疑，一鞭子挥了过去，醉汉晕了过去，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怖人的血痕。
　　白羽担心会遭到报复，把钱袋给了小男孩，让他赶紧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
　　角越脸上愠色不减，吩咐跟着他的两个小厮放下食盒，将醉汉拖到南阳王府后门。白羽狐疑，如此行事实在不妥。角越与离商对视了一眼，解释道：“我叔叔在南阳王府谋了差，我跟他说清楚就行了，老王爷还是明事理的。”
　　离商冷不防地说道：“南阳王府还是三公子接手的好。”
　　白羽问道：“三公子会比二公子好些么？”
　　角越恢复了平静，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三公子刚回府，虽然势弱，却宅心仁厚，力图重振王府。”
　　“若想有所为，势必要使出千谋万算去夺位，要不然自身难保，何谈保护他人。”
　　白羽若有所思地看了离商一眼，他罕见地说了这么长的话。角越听了此言，苦笑了一声，心里有些触动，他把食盒递给了白羽，然后就走了。
　　翌日，白羽和离商去逛集市，他们路过一个卖各种连环回文样式绳结的摊子前，白羽凑上去，老板道：“姑娘有瞧得上的么，我这可都是从手工坊里直接进过来的，手链十文钱一个，挂坠二十文钱一个。”
　　“我想买一个做剑穗。”
　　这些结绳放在一起很好看，让人眼花缭乱，但是单独拿起一个仔细看也没什么新奇的，白羽好不容易挑了一个看得顺眼的结子，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来钱袋早就给了小叫花子，她放下结子，尴尬地笑了笑，“出门忘了带钱，改天再来买”。离商一声不吭地越过她，问老板有没有锦绳，他选了白、蓝两种绳子，又递过银钱。
　　白羽跟着离商坐在路旁专门供人歇脚的长凳上，离商颇为熟练地将白、蓝锦绳编在一起，做成一个绳结，递给白羽。
　　白羽高兴地接过，拿在眼前晃了晃，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道:“我没见过这种绳结，是什么啊，长得跟同心结有点像……”
　　离商抬眼看着她，神色有些古怪，道：“双色冰花结。”
　　“阿离，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幼时我母亲教的。”
　　说这话时，离商像是想起什么，眉毛微微上扬，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温和起来，犹如寒潭里泛起柔柔涟漪，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很快又恢复了漠然，仿佛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白羽把双色冰花结系在剑柄上，不禁由得心中一动，故作认真地说道：“我看书上说结绳最早是用来记事的，结绳为约，你要答应我，你不得再送其他人，因为以后我看到它，就会记起你。”
　　离商看着她的笑容，只道：“好，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继续南下，去灵州观潮，景州赏菊，潭州看雪。”
　　白羽念叨着接下来想去的地方，真的成为一个游侠是她的愿望，她心里盘算过离商留下来的时间，有期待不算是一件坏事。
　　“可惜。”离商眼底闪过期待，最后化为一声喟叹，“今天呢，想做什么？”
　　“去清风居吧，醉清风我还没喝过呢，这次你请我，下次我请你啊。”
　　白羽多多少少有点失望，她酒量一般，小酌两杯还是可以的，三杯四杯见醉意，五杯六杯就不省人事了，但是酒有时还是能解愁的。
　　清风居里迎来送往的是几个十二三岁聪明伶俐的酒姬，离商让酒姬送来一壶醉清风，还有几碟点心。旁边的客人快步路过时不小心打翻了白羽的酒盅，低着头道了声歉，酒姬又重新拿来一个干净的酒盅，给白羽斟完酒，又给离商斟酒。
　　“等一下！”
　　白羽按住离商的酒盅，道：“我听说醉清风酒色清亮，入杯浮香，所以才被称为金波玉液。你这酒不对劲啊？”
　　白羽盯着自己前面的大半杯异常浑浊的酒，从袖中的小布囊里取出一根看起来很精致的银针，这是巧姨送给她的，说江湖险恶，带着防身。白羽打开酒壶，用银针沾酒，没有任何异常，出于探究的心理，她给离商倒了一满杯酒，用银针试了试，还是没有任何异常，最后才沾了自己酒盅的酒，银簪立马变黑。
　　酒中无毒，毒只下在白羽的杯子里，离商眸中闪现了一丝阴霾，惊怒怎么都藏不住。
　　酒姬也受惊了，忙说什么都不知道。
　　白羽环视了四周，二楼雅厅只有靠窗的她这一桌，想起方才有人撞倒，确实是有意为之，然后趁酒姬去换酒盅时下毒。酒姬想去告诉温酒娘子，白羽摆了摆手，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酒姬虽心有余悸，还是叩谢了一番。
　　“等一下！帮我把点心打包了。”
　　离商皱起眉头，道：“你不怕点心有问题？”
　　“来人只给我的酒盅里下了毒，说明不想伤到你，点心是我们一起吃的，自然不会有毒，千万别因噎废食啊。话说，来人跟我有仇，不会是你的什么爱慕者吧？”
　　离商不理会她的玩笑，“为什么不追究？”
　　“下毒手段这么拙劣，看来只是警告，要是我的话，我会下在点心里，提前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了解药，再不然就接近目标，越是亲近的人越好下手，如果是你给我下毒，我肯定毫无防备。”
　　白羽跟角越提起这一天的遭遇，怀疑是南阳王府的二公子所为，让角越日后多加小心，角越觉得不像，近日老王爷大病初愈，南阳王府上上下下忙着筹备宴席庆贺，二公子也收敛了不少，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白羽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下毒不太像那位二公子的做派。为了以防万一，角越提出要派人暗中保护白羽的安全。
　　白羽自嘲道：“不必了，我过几日就会离开，本就是出来游历的，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不耐烦，一个地方呆久了也厌烦了。”
　　白羽最怕给人添麻烦，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角越如此，离商好像也如此，她现在没有，年幼时遇到母亲，免了流离之苦，隐居山林虽寂寞但也是快乐的，后来去了清音阁，师父仁慈，视她如己出，同门里虽然意趣相投的不多，但是沉寂的生活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所有的日子似乎都是自由无拘的，但有时候会茫然，唯有告诉自己乐观地看向前方，以后总会找到她需要去做的事情。
　　白羽扯住离商的衣袖，“阿离，白天的那个人你认识？”
　　离商没有否认，目视着前方，眸中波澜不惊，右手紧紧握住佩剑，骨节分明。
　　“他想逼你早点走？”
　　离商转过身，半是宽慰半是轻声道：“没事了，他们不会再做什么，我明天就走。”
　　“阿离，跟我一起走吧，浪迹天涯，一定会找到喝能把你灌醉的酒。”
　　“……”
　　“我开玩笑的呢。”
　　白羽松开手，晚风轻轻吹拂着两人的衣衫，两人的影子时而交叠在一起，好像脉脉温情的恋人，时而又隔着一臂之距。
　　离商挺拔身子，如远山淡影，他有太多一时无法言说的事情和心绪，或许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白羽看着他不禁流露出担忧的神情，离商心中莫名地有些忧惧，还有些歉意，“只是回家处理一些事情。”
　　白羽露出一抹淡笑，“说实话，我还挺开心的，至少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而留在这里的。”
　　离商站在原地，看着白羽渐渐走远，无数次看着她的背影，高兴的，生气的，难过的，失落的……离商突然明白自己的忧惧何来，他害怕自己会后悔，甚至萌生了想要和白羽一起离开的念头，这个念头不论是对他，还是对白羽来说都很危险。为了不让这个念头放大，他只能不停地提醒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早膳时，白羽又是高兴的样子，她牵着一匹唤作染霜的白色小马，跟着离商走了一段路。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白羽扬了扬剑穗，嘴角一弯，“阿离，看好了，这是我送你的第九势飞雪连天。”说完，她挥剑，轻薄的剑刃泛起淡淡的寒光，她忽地点剑而起，剑花如雪，顷刻间清寒之气覆上这如画般的烟雨江南……
　　……
　　白羽乘着一艘画舸去往灵州，船上有带着很多货物的生意人，赏玩风光的文人，还有歌舞坊的伶人，笙歌不断，舞姿动人，却多多少少失了些清雅，白羽想起乐仙，船一开动，她就觉得头晕脑胀，她从未坐过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会晕船，上船之后一直扒着船沿呕吐不止，惹人怜悯，船女好心给她递了一碗茶水和手帕。
　　下船之后白羽才体会到“槿花篱外竹横桥”的意境，碧水绕白墙，绿枝掩青瓦，扁舟随波缓缓驶过，撑蒿的是个青年，脖子上挂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憨态可掬，窄窄的木板桥上伫立着几位女子，体态婀娜，容貌娟秀，手持轻罗小扇，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时而凝视着潺潺流水，神思不知飘望了何处，时而交头接耳，巧笑嫣然，声如莺啼。白羽牵着染霜站在河畔，看到了她们身后最是烟柳繁华处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