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尘诀》周寸心

14、重现

　　七桥镇有一个赵氏医馆，开馆的大夫姓赵名忠，早年间供职于御医院，专门给京都里的各位贵人看病，中年辞官归隐途经七桥镇，当时镇上疫病肆虐，云秀山庄的庄主上官清不过而立之年，与夫人广招医师设立病区，不惜倾尽家财救助镇上的百姓，赵忠深受感动，就在此地留下来出自己的那份力，与云秀山庄也产生了渊源，医馆匾额上的“赵氏医馆，春风化雨”这八个大字还是上官清亲笔书写的。
　　这日，赵大夫刚出诊回来，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医馆门口的青石墩上，那姑娘是女游侠装扮，头发高高束起，模样清秀，眉目颇有些磊落英气，见着他，淡淡一笑：“赵大夫，我可等了好久？”
　　赵忠行医多年，经验老道，目光敏锐，仅凭气色判断，觉察她气血亏损，似患有恶疾，以为她是上门求医，开口道：“姑娘看病，请随我进来。”
　　白衣女子站起身，说道：“我不看病，赵大夫今日可是要去云秀山庄？”
　　赵忠一脸狐疑，问道：“姑娘是云秀山庄的人？”
　　这几日论剑大会出了不少事，上官止也被下毒，他不得不多了几分警惕。
　　白衣女子如实相告：“不是，算是与云秀山庄，与赵大夫您有些渊源罢了。”
　　赵忠开了门，请她进医馆，“赵某不曾见过姑娘，还请姑娘明示。”
　　“我是白云心的养女，实不相瞒，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了。”
　　赵忠顿住，转过身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白云心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有人提及了，二十多年前云秀山庄突然对外宣称夫人病亡，全镇百姓无不惋惜，此刻却听一个女娃说庄主夫人是她的养母，看起来不像是扯谎，不知道有何内情。
　　赵忠捋了捋胡须，慎重地说道：“据我所知，老庄主与夫人只有一个义子，也就是现在的庄主上官止。”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赵大夫，大约二十五年前，白云心独自远游时救了上官清，上官清对她一见倾心，后来上官清建云秀山庄，与白云心定下婚约，不料当时七桥镇百里之内突发疫病，便延后婚约，他们夫妻二人全力相助，还收养了一个在疫病中失去双亲的男孩，也就是上官止，没过多久，上官清迎娶白云心，当天白云心的师兄梁子空还现身，传出剑圣争姝的事情。”
　　赵忠不以为然地说道：“姑娘所言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确实如此，但是如果我说白云心并没有去世呢，而是离开了云秀山庄，之后收养了我，我们隐居了几年，她才去世，而不久前我发现一桩秘事，与上官清之死有关，若是先生听完，觉得我所言不虚，还请帮我一个忙，赵先生如此感念老庄主夫妇，想必愿为老庄主讨个公道。”
　　白衣女子恭敬地行了一礼，她上辈子铁定是无病无灾的富贵命，这辈子才会与医师关联在一起，其中第一个参与谋害她，第二个救她，第三个助她揭秘。
　　宋越在权衡之下，终于做出了抉择，他午间见了上官止，商讨了许久，就联盟达成一致，且决定趁热打铁，将在今晚论剑大会最后的宴会上宣布此事。
　　云秀山庄灯火辉煌，筵席排场比之前更加盛大，众人觥筹交错，纵情于美酒佳肴，论剑大会虽比以往耗时多了些，但还是会圆满结束，期间种种波折足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官止正要邀众人共饮一杯的时候，章管家神色慌张地走到他跟前，耳语了一番，上官止脸色一变，对宋越说了声有事，匆忙离席，未走几步，众人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抬头看到不远处高高升起白色的火焰，烟雾被风撕成碎片，随风四处乱窜，看情形火势不小，众人纷纷放下酒杯，宋越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上官止想瞒也瞒不住了，温声说道：“刚才管家说有人闯入内院，想是院卫不敌，贼人现下纵了火，惊扰各位了！”
　　言罢，众人焉能坐视不理，请求一同前去擒贼，上官止觉得不妥，婉言推辞。
　　宋越起身说道：“上官庄主，说不定这贼人就是之前行刺、下毒的凶手呢，我们一起去他总跑不掉了。”宋越还对行刺之事耿耿于怀，这样一说，众人更认为誓抓贼人是理所当然的。
　　上官止推脱不得，只好带着一群人奔向内院，只见院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院子中央高高架起一堆木柴，一团红色的火苗在灰烬上窜动，先前的烟雾也散尽。
　　宋越暗声道，原来是在木柴中加了硫磺和磷粉，造成起了大火的样子，吸引大家的注意，不清楚此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选在今晚？他心里咯噔，怀疑贼人是冲着联盟来的，脑中竟不由自主地闪现出阿双的影子。
　　众人高嚷着找贼人，却不见贼人踪影，正在纳闷时，忽然屋子一下子变亮了，仔细一看是罩住屋子门窗的黑色布幔被扯下来了，露出一个喜庆的婚房，红烛火、银烛台格外醒目。
　　众人流露出惊异的表情，上官止惊才风逸，洁身自好，年轻有为，男子皆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女子皆叹“当世第一男子非当世第一女子不娶也”。当世第一男子的书房紧挨着的是一个婚房，他们的心思不知不觉地从抓贼人转移到探寻究竟上来。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后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一位白衣翩然的女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白纱覆面，脚步轻缓，声音婉转动听。
　　有人悄悄合上剑，似是松了一口气，原来贼人是个手无兵刃的姑娘，有人在思忖这首词，词作借女子之口，把相思之情写得刻骨铭心，不得而相思与象征同心同德的婚房形成极大的反差。
　　宋越只觉得这身装扮似曾相识，不经意地转过脸来，却看见上官止脸色很难看，简直是面如土灰，幽森的目光中有挫败，有恼怒，墨黑的瞳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宋越看出他离席时就不太淡定，却不料他会失态至此。
　　“姑娘便是夜闯云秀山庄的贼人？”宋越朗声问道。
　　“是。”
　　“这婚房？”
　　宋越看了看白衣女子，又瞧了瞧上官止，想捕捉出一点端倪，但是徒劳无功。
　　“这婚房当然是上官庄主的，但不是这位上官庄主的，烛台是西域来的贡品，当初圣上赏赐给云秀山庄，祝贺上官清新婚大喜的，烛台底端刻了上官清、白云心的名字，独一无二，可造不得假。”白衣女子缓缓道来。
　　不少人记得此事，当年圣上褒奖云秀山庄义薄云天，救治百姓有功，就连南阳王府的老王爷也出席了老庄主的婚宴，特意歌颂圣上隆恩。宋越径直走进屋子，端起烛台查看，表示确实如此。看热闹的人无不起了兴致，心中各有猜测。
　　上官止闭目，不作回应，想知道她的意图，或者是她知道多少。
　　“上官清专情于夫人，专门修了云水间作为婚房，集世之珍宝，上官庄主能否解释一下老庄主与夫人的婚房为何在此处？”
　　“姑娘是什么人？夜闯本庄，内院纵火，提及在下义父义母的旧事！”
　　上官止终于发话，正色问道。
　　“不偷不抢，只想要个真相！”女游侠不慌不忙地说道。
　　“放肆！”
　　上官止眸若冷电，衣袂带风，长剑出鞘，笔直地刺向女游侠要害，宋越一颗心都提起来，竟有些担心女游侠血刃当场，侧身发现蚀影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刺出的那一剑，只瞬间，女游侠身体一旋，身影轻盈若雏燕，堪堪闪避，口中念道：“哎呀呀，不公平，我得借把剑来。”她目光四下搜索，最后落在路徵兮的雪浪剑上，她微微一笑：“这位姐姐，借你的剑用用。”
　　“你……”路徵兮本能地把剑护在身后，白衣女子左右手夹击，出手极快，路徵兮根本招架不住，手臂一麻，雪浪剑就落到了白衣女子的手上，路徵兮又羞又愤，想要出手夺回，欧阳宫却拦住了她。
　　“苍啷”一声，白衣女子右手拔剑，手腕轻轻扭动，白色的剑光在半空中化成一道弧，上官止只道是自己小看了她，出手愈发凌厉，想要试探出她的来路。
　　白衣女子却从容不迫，不露破绽，招招轻飘恣意，已不在玄虚剑法之下，那就先击溃内力吧！上官止心中一动，灌注全部内力，一剑劈下，气势逼人，却不料白衣女子四两拨千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快速转动手腕，剑柄弹向他的肩井穴，剑呼呼地弹落，上官止的剑未到，劲力已被化去，此一剑成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虚招，这招聪明但是非常险，玄虚剑法哪怕是在出剑后也可以变换的，上官止揣测弃剑之后她想要左右闪躲，他陡然转向，剑影横扫。
　　奇怪，没有听见剑落地的声音，她的剑没有落在地上，难道她早就知道自己如何出招？上官止心道糟糕！白衣女子已经屈腿下滑，左手接过剑，凌空一跃，剑锋破空，双剑相交，“锵”的一声，火星四溅，上官止剑已脱手。
　　月光之下，白衣翻飞，白光闪闪，人与剑似乎融为一体，白色的光影眼看要不偏不倚地落下，谁知白衣女子中途撤力，剑入鞘中，她在几尺之外笔直而立，眸子闪着星子般亮光，高声说道：“上官庄主，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吧？”
　　那一剑看似平常实则倾注全力，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撤力，不损人反而伤己，久离的眸光霎时变得黯淡。
　　“是她！”宋越惊呼。
　　当年那个敢与剑宗试剑的女子！
　　上官止也意识到了，刚才的剑法、步态与六年前论剑大会上的女游侠非常相似，绝对不是巧合。她当时落败负伤，自己出于好奇，还佯装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剑落在地上，他帮她拾起，发现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剑把粗糙，对女子来说显得笨重，他心中有疑，派人暗中跟踪女游侠，想打探来历，却不想跟丢了，如今蒙面女游侠再度出现，剑法已经堪称精妙绝伦，天衣无缝，作为武者，他能感觉到雪浪剑更像是为她的剑法而生。
　　“六年前与老庄主对决的女游侠！”
　　“女游侠又出现了！”
　　“听说蒙面女游侠素来锄奸扶弱！”那人说完就垂下头，自知失言，此刻谁为奸，谁为弱？
　　耳畔嘈杂，宋越却是面无表情，他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