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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其六 光华·踏歌 ...

  •   回首望向初识的赵宁脸上浅淡的笑意,杜灼心里隐隐涌出一股异样感觉,对方仅仅停留在面容上的笑,对方眼睛深处透出的哀伤,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然而此刻一门心思放在踏歌舞蹈上的她,无暇思考这份熟悉的缘由,如灼扬起明媚的笑,开口应承道:

      “一言为定,赵公子,我们这便去看踏歌之舞罢。”

      赵宁点点头,朝杜如灼拱手作了个相请的姿势,原先浮现脸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隐匿不见了,他跟在杜家小姐身后拉开一段距离,像是个守护左右的忠心仆人,一路陪伴出了人迹罕至的清凉寺曼殊院,来到闹热的歌舞场地。

      隔着绿树嫩柳,远远便听见欢快的女声乘风传来,欢快而富有节奏的唱词是刘宾客的《踏歌行》,仕女们歌喉婉转,听得好比暖人的春风,化了冰雪,醉了游人。

      前行中越过林荫,面前视野一片开阔,远远见到湖岸边踏歌起舞的一众女子扭动着腰身,色彩明艳的长水袖忽上忽下,仿佛无数条灵动跳跃的虹,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平静的湖面倒映着舞者的身影,微风拂过,粼粼波光皱了映在其上的女子娇媚的笑颜。

      杜灼露出一脸羡慕表情,不禁加快脚下步子,踏上连接两岸的汉白玉七孔拱桥,径直朝歌舞所在之处走去。

      下了拱桥沿鹅卵石砌成的曲折小径往前走上几步,一个能够容纳千人的圆形场地赫然出现面前,依着湖岸边建了座小巧别致,却功能齐全的亭子,吹奏丝竹乐器的乐工在屋檐下列成两排,吹笛、拨琵琶、敲羯鼓,一个个脸上带笑晃动着脑袋,似乎已经与演奏的乐音一道融入绮丽春光里了。

      除了中间身穿裥群,手套金臂环的领舞美姬,四周又围聚着为数众多从城里出来探春的王公贵族、普通百姓,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煦而满足的笑,若不是乘坐的车辆装饰、衣着打扮有着区别,光看面上表情,实在无法分清孰是踌躇满志的权贵,孰是刚得温饱的百姓。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听到这句时,杜灼与赵宁挤进围观者中,正巧见到舞姬们水袖朝天一扬,唱到“行”字纤细的腰肢向左一扭,倏地收回飞扬的长袖,开始了下一句唱词:“唱尽新词欢不见,红窗映树鹧鸪鸣。”

      杜灼兴奋得瞪大眼,大加赞叹舞姬们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的舞姿,以及边跳边唱,却不见混乱的韵律节奏。

      舞姬们热络了探春宴会的气氛,几个活泼好动的离开场间,拉着围观的游人一道加入歌舞当中。“这位小娘子,与我等一道踏歌起舞罢。”与如灼一般年纪大小的一个小舞姬微笑着,来到杜家小姐面前,相请道。

      “我……那个……”杜灼虽然有心一试,却又踟蹰不前,两相犹豫之下,半天也说不出拒绝或接受的话。

      欢快的小舞姬不等对方的回答,径直挽起杜灼的手,将其拉入场中。

      “我、我并不会……”如灼嗫嚅着摆手,慌乱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着旁人的裙摆。

      “小姐当心。”赵宁伸出右手扶住杜灼,话语温柔劝慰道,“杜小姐无需介怀,踏歌之舞,一旦参与进去,自然而然便会了,并不需要如何学习演练。”

      “真的么?”杜灼还有一丝犹疑。赵宁忙笑道:“小姐若不放心,在下便与小姐一道,可好?”

      如灼没有回答,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加入众人踏歌起舞的行列。

      “……桃蹊柳陌好经过,镫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日暮江南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

      一曲《踏歌行》终了,众人仍旧网罗在舞姬们悠扬的歌声与欢快的舞步当中,久久不能平静。杜府的小姐却没有了其他人的兴致,自小体弱多病的她耐不住长时间的歌舞,气息急促呼吸紊乱,不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横飞,花了面上容妆。

      “杜小姐,含一颗川贝枇杷糖丸。”二人刚在专为游人而设的席位上坐下,赵宁便掏出小袋递了过来。

      如灼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面露感激地接过糖丸。四目相接刹那,她似乎触到了对方冷漠面具下的真诚,于是她喜滋滋吃下糖丸,一面佯装不解探问道:“多谢赵公子记挂,莫非赵公子一直将糖丸带在身上?实在是费心了。”

      “唔,习惯带着罢了。”赵宁脸上倏地出现了一抹局促,他嗫嚅着,含糊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杜家小姐见状,心底那股勉强压抑住的疑惑逐渐扩大了范围,虽然对赵宁其人的疑问颇多,但她绝不认为对方是个怀有恶意的歹徒。

      不知觉间,二人失去话题静了下来,各自怔怔注视着眼前的春景及往来的游人,不知何处飘来的梨花吹落二人面前,如灼愣了愣,总觉得洒落的花瓣像是带来悲剧意味的飘雪,暖春一到无可避免的化为雪水,回归天地,谁人都阻止不了的消失的命定。

      “杜小姐,”赵宁率先打破沉默,笑着开了口,“小姐身体不适,我二人便这么静静坐着观赏春景,诗词歌赋在下不敢献丑,只能讨论金佛的制作了。”

      “我也不爱说甚么诗词,我们还是继续方才说起的金佛罢。”杜灼笑了笑,问道,“今岁定制的菩萨金像,坐或站立皆可,唯有一点,杜灼想要金像的面庞跟我娘亲一般长相,不知是否可行?”

      “杜夫人么?”杜灼不安地盯着对方,等待负责此事的金匠宣布心里的设想是否能够实现。

      良久,低头沉思的赵宁才朗声笑道:“呵呵呵,这有何难,杜小姐尽管放心,只要杜夫人的画像一幅,在下便可完成小姐的这项要求。”

      如灼闻言放了心,听到赵宁忽又开口,模样神秘说道:“未知杜小姐知道与否……京城里的金匠传言,那尊出名的金莲姬像送到了府上。”

      “赵公子说的金莲姬,莫非是一尊立在莲台之上的观音菩萨金像?”如灼听到“莲姬”二个字,莫名紧张起来,慌忙反问,一面比划着菩萨的姿势加以佐证。

      “正是,金莲姬是业界里的称呼。那金像还在小姐家里么?”赵宁云淡风轻发问,眉头微蹙似乎想着其它。

      如灼摇摇头,解释道:“那尊金像其实是大公主府错送至我家里的,现下恐怕早到正主那里去了,杜灼听大公主家令言,那本是托国大相指定要的东西。”

      “如此……最好了。”赵宁低下头喃喃说了一句,而后抬起眼,笑说道,“杜小姐,如此最好了。”

      杜灼心里纳罕刚要发问,听着对方继续解释:“小姐可知晓那尊金莲姬是个不祥的菩萨像,一月之前京城内便有风闻,收藏金莲姬的某县县丞家里遭人血洗,自此金莲姬失去影踪,不想竟被人送到大公主府,辗转之间,眼看又要到托国大相手中。”

      “金莲姬竟是个不祥物?”如灼不敢置信的重复对反的话,脑海中倏忽浮现那尊奇怪的菩萨金像面上的笑容,慈祥温柔,却有着诡异的死一般的气息,依稀是个死去之人的面容……杜家小姐被自己突然浮现的猜测吓得冒出冷汗,她急急看向远处的繁花,止住自己再往可怕的境地想下去。

      “杜小姐,争么了?又是咳嗽不舒服了么?”赵宁关切问道。

      如灼摆摆手,表情僵硬说道:“不,杜灼只是胡乱想到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并无不适。”

      赵宁闻言不答,他出人意表倏地起身,指着不远处的热闹场地,建议道:“既然杜小姐身体不适,我二人还是去牡丹园赏花,看斗鸡的好,听闻今日还有蹴鞠比赛,何如?”

      如灼没有反对,默默跟着游兴正浓的赵宁离开踏歌场的欢闹,来到另一处莺歌燕语的踏青地。

      一条蜿蜒的河流边,拔禊除晦的女巫正在进行着祈福仪式,探春的男女遇见中意之人,一面羞红着脸,大胆将定情信物送出。杜灼看得不甚明白,忙问:“他们是在作甚么?是祈福之礼么?争的还要交换信物?”

      “杜小姐难道没有听过杜少陵诗中所言‘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按照常例,今日男女之间的情定,是不阻止的。”

      “那岂不是私奔?总归还是要上门提亲才算得对彼此的尊重。”如灼大惊,未留意赵宁脸上黯淡了的表情。

      “或许……可今日定情的男女又争会想到那么许多?彼此的情意会感天动地,会撼动前程未来,如此坚信之下,谁又想过幸之反面是不幸呢?”

      杜灼恍惚听着对方的低喃,却不知应该怎样接上这段说话,话语背后包含的经历,是她这样一个生长深闺的官家小姐所不能明了的。

      “灼儿!这不是灼儿么!”熟悉的声音响起,觉得释然的同时,如灼又感到几分遗憾,她僵直了身体缓缓回首,一面装作偶遇的样子,语调轻松招呼道:“呀,哥哥,嫂嫂,真是好巧,竟在这里相遇。”

      “少跟我打哈哈,灼儿可是偷跑出来的?!”出身豪族的杜灼之嫂郑云儿眼睛一瞪,毫不留情驳斥道,“你的病才刚好,安仁长主如何吩咐的?你倒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了,回去后与你大哥一块跪祠堂去!”

      “灼妹妹偷跑出来玩耍,与我何干?”站在妻子身旁的杜府大公子杜炤莫名所以地挠挠脸,喃喃问。

      “身为长兄,长主、阿姑不在,自然要一同担了责任的。”郑云儿眉毛一挑,冷冷扫了丈夫一眼,看得杜炤急忙收起话,朝妹妹使了个眼色,示意如灼赶紧道歉讨饶。

      “嫂嫂真是,好失礼,也未看见有人在旁,便这么叽里呱啦胡说一通。”如灼急得涨红了脸,指着一旁的赵宁,道:“适才与阿宝、惟明走失,多亏了这位赵公子相送。”

      郑云儿这才注意到夫妹身边的男子,落落大方施了一礼,她悄悄将男子打量个遍,见得对方眉清目秀,颇有几分文士风采,只是穿着打扮太过朴素,隐身人群当中,绝非一眼便能认出的出众之人。云儿暗暗用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腰身,下巴点了点作了指示。

      杜炤会意,忙拱手说道:“赵公子有礼,方才真是多谢公子好意,将杜某幺妹护送回来……”杜家大公子一味说着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急得郑云儿抬起绣鞋踢向丈夫的脚跟。

      “哎呀!”杜炤惊呼一声,引来妹妹与初识的赵姓公子的注意,他一脸尴尬笑了笑,记起妻子的暗示,他说道,“赵公子路遇家妹,想是住所在乐游原附近罢,未知赵公子近来忙碌何事?若有兴趣,可至杜府参加赏花游宴,我等也好聊表谢意。”

      如灼顿觉哥哥的话似是另有所指,偷眼看向偶识的赵宁,见其态度不卑不亢,一脸淡然拒绝了对方的提议,道:“客气了,在下一样不懂,不过是个制菩萨像的金匠。”

      交谈的二人话说得生硬,顷刻间将原有的和谐氛围搅乱,赵宁似乎无意再逗留下去,拱手说了一句“告辞”后,径直返回了住所。

      如灼目送对方远走直到不见了身影,才回过头。不等她开口,大嫂郑云儿急切说道:“一个金匠?灼妹妹疯了么,老爷、夫人虽然着急想为妹妹寻个婆家,可是再争样不计较身份地位,堂堂长公主之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个金匠……”

      “大嫂!”如灼急得猛跺脚,愤愤说,“甚么嫁不嫁的,灼儿及笄后要当姑子呢,要你乱帮我指派!”

      “我是提醒灼妹妹,一样不怕,就怕你误入歧途。”郑云儿不依饶,心直口快又说道。

      如灼噘起嘴,瞪着长兄。郑云儿跺了跺脚,亦瞪视着丈夫。“大哥!”“炤郎!”姑嫂二人异口同声喊了一句,满脸委屈相互指责道,“你看嫂嫂(灼儿)!”

      夹在妻子与幺妹之间左右为难的杜家大公子垮下脸,讪笑一声逃了开去,留下忿忿别过头,不看对方的如灼与郑云儿。

      春风绿了江岸,暖风吹来,拂过交换定情信物的河边男女的笑脸,河面粼粼闪耀向前,仿若时光不曾停歇,而天际飘来的黑云,欢闹的游人谁也没有注意阵雨将来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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