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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其五 光华·禊游 ...

  •   “唉……”贵家小姐杜如灼伏在薰笼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竹笼子下方的薰兽吐出浓郁的烟雾,伴着浓香的热浪袅袅升腾,拂在脸上顿觉一阵干燥难耐,她将衣袖换了一面,于是薰好的一侧热腾腾冒出浅淡的香烟,散发出薰衣之香特有的甜腻味道。懒洋洋地把头枕在薰笼上,她略微失神地望着打开格窗定格的一方叶绿花红,以及跳跃枝头,唧唧咋咋叫个不停的喜鹊。

      如灼心下不爽,看着窗外的明媚春景也觉得碍眼厌恶,愤愤转头看向室内,她耐不住噘起嘴,抱怨道:“爹爹应召参加曲江探春宴,太母为着娘亲受册国夫人的事,二人一块进宫谢恩,玉霑姐姐又一直在宫中参谒不见回府;连我老实懦弱的大哥都携嫂嫂外出踏春去了,为何……为何只有我要被关在寝间不得出门?!”

      她愈说愈来气,激得呼吸短促肺部难受,不得不抚胸猛烈咳了起来。

      随侍的小婢女阿宝哭笑不得,端上煎好的川贝枇杷膏,嘴上说道,“小姐被勒令在宅内修养,可不就是因为来京时未留意染上风寒?老爷、夫人、长公主殿下个个想要在家看顾小姐,现下皇帝召见,常人都要觉得荣幸万分的事,小姐争的抱怨起来了?”

      杜府小姐心知自己任性,因初到京城那日一路吹着冷风染上风寒,流连病榻数日,吃下太医署开的药方也不见多少好转,更由此牵扯出多年的宿疾。全府上下紧张万分,掌管大权的太母安仁长公主更是下了严令,禁止她外出,只许安心在家养病。

      “太母、爹娘便罢了,争的哥哥也跟风似的出门赏花,可不是要气我一人被关家里?”如灼倏地直起身,推开侍女送上前的汤药,想着哥嫂二人在外悠哉游哉观花赏景,她心里愈发不平衡,大声说话时引来一阵牵扯心肺的剧烈咳嗽,呛得她泪水直流。

      “小姐,莫急莫急。”阿宝抚着自家小姐的背部轻拍,一面送上浓茶,一面出言劝道,“少爷、夫人出去,不是小姐说了一句‘想看慈恩寺杜丹’的话么,他们为着不得外出的小姐采买牡丹,小姐争的说得像是旁人都弃小姐不顾一样。”

      杜灼被驳得没有话说,虽然明知事实确如侍女所言,但仍觉得关在屋内烦躁难安。双眼瞪视着薰笼内飘散出来的香烟,周身暖暖的感觉使得困倦袭上心头,她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某处,视线缓缓变得模糊,眼看就要忘记病痛难受沉睡过去。心里忽闪过一念,如灼猛睁开眼,看向侍女阿宝扬起甜得腻人的笑。

      阿宝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她慌忙出言岔开话题,道:“小姐……是否添些香?要苏合香还是蔷薇水,阿宝这便去拿,小姐略等等,阿宝即刻去拿。”说着她提起裙摆,飞也似的就想逃开。

      “你知道我的意思,逃甚么!”杜灼沉下眼,训斥道。

      “可是安仁长主有令……阿宝、阿宝不敢……”小侍女带着哭腔嗫嚅着,话音未落,泪水却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有我在,有何好怕?再者太母她们进宫礼仪繁琐,没有整天时间也回不来,我们只消在她们返抵府邸之前赶回便可。”如灼眨着眼,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定定注视着侍女,一面亲热地说,“阿宝,我平日争样待你,你不会忍心看着我一人闷死在这寝室内,是么?”

      阿宝不知如何作答,她的小姐却已经胜券在握,急急起身自顾换起了衣裳。

      城东南乐游原上碧草连枝,繁花灿烂,随侍杜家小姐身边的婢女阿宝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受了主人鼓动同意其私自出府,望向自家小姐春光里笑得开怀的面庞,她似乎又释怀了不能坚持初衷的疑惑。

      驾车的惟明好容易找到空位泊了车,熙攘人群里找到杜灼主仆的身影,他快步走到二人身边,笑着问:“还在后悔让小姐出来?”

      阿宝闻言点点头,又摇头否认,脸红了红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她年已十三,因是家养婢女的缘故,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杜府老爷、夫人便会为她许嫁人家,虽然她知晓主人们不会为难自己,但是……她偷偷扫了惟明一眼,突然觉得很是不好意思,忙装作欣赏春景的样子,掩饰住心里涌起的这阵不自在。

      “惟明,阿宝,你们过来看看这些牡丹!”杜灼指着雍容华贵的花朵,高兴地挥手朝二人招呼,一面说着,她脚下步子不停,又往前代公主修建的赏景亭子走去。

      登上乐游原高处的亭子,北可望见渭水滚滚东流,浩浩汤汤,向南便是终南山皑皑白雪的另一番壮美景象,繁华帝京尽在脚下,连朱雀大街上的行人也变得蚂蚁一般小,看得她激动万分,又觉得好笑有趣。不时感觉到温柔的春风拂过面庞,耳际的碎发挠得人直痒痒,一月前初到时的天寒地冻不见了影踪,万物回暖,南风漠漠吹醉了外出踏青的游人。

      “小姐,快穿上半臂,当心才好的病又复发了!”阿宝心急上前递过件鸦青色的半臂。杜灼伸手接过,嘴里不情愿地嘟囔了两句。

      “听你这说话的口气,跟以前黎奴真是如出一辙。”惟明吃吃笑了起来,打趣道。阿宝听罢忙将他拉到一旁,与自家小姐隔开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可不能在小姐面前提起‘黎奴’这两个字,一会她听到发了脾气,你去哄去。”

      “错了,错了,再不敢提。”惟明笑嘻嘻地抬起手自打嘴巴,又开口打听,“可是奇怪,小姐来京一月有余,却不见黎奴来看,若是以前……”

      “争可比以前,黎奴现下有了官位自然不得空闲的,当官百事忙,无官一身轻,你以为个个像你一样,除了为小姐驾车,便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专看人斗鸡赌钱。”

      惟明装模拿样地哼了一声,反驳道:“即便我得了官职,也不会将你跟小姐丢下不管不顾。”

      “哪个要你管,哪个要你顾?还得了官职呢,真是自己往脸上贴金。”阿宝心里暗暗高兴,涨红了脸嘲笑一句,转慌慌张张说起其它转移了话题。二人自顾在旁低头说话,未留意自家小姐在人流中渐行渐远。

      杜灼身体刚刚康复,在游人如织的亭子里待久了便觉得气息急促一阵难受,不知觉间渐渐远离了热闹的地方。远远见到前方一堵院墙上伸出一枝开满梨花的枝条,其上花朵在春光中轻微颤抖,含笑摇曳,看着此地环境清幽人迹罕至,她不禁心生欢喜,回首笑道:“惟明,阿宝,我们到那里赏梨花去,不跟旁人挤……”

      话还未说完,愕然发现身后并无一人,杜灼皱起眉,懊恼自顾观赏之时竟跟侍女、小厮走散了。扭着手中的帔帛想了半天,她莞尔一笑,自我安慰道:“好不容易出了府,不应辜负大好春光才是,索性将风景看遍再作打算。”

      心里打定主意,杜灼沿着围墙边一路前行,须臾间找到进入宅院的门扉,抬头看见匾额上写着笔法苍劲的“曼殊院”三个大字,“原来是和尚庙……”如灼心里咕哝一句,小心翼翼挨着半掩的竹门朝里看去。

      屋舍一角耸立着株巨大的梨树,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瓣飞扬起舞,一时叫人错以为又回到早春雪花漫天之时,然而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并无任何沁人心肺的冷意。

      落花满地,一个穿着檀色圆领袍服的男子盘坐在这片舞动的雪白当中,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着什么,男子过于专注手上工作,连杜灼跨入院内也没有发现。

      如灼静静看着作画的男子,那脸上不可抑止的忧伤表情,那眼中流露的哀恸,如此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过。她在心里努力回想的同时,却没有丝毫出言打破彼此间宁静的打算。

      “咳、咳……”按耐不住喉咙里的难受,如灼掩嘴轻咳了两声,想到打扰对方作画,她道歉的话语还未说出,却见到男子欣喜抬起眼,待看清了她的长相,眼中的欢欣转瞬被无法掩饰的遗憾与失望取代。

      暗觉对方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杜灼有些羞涩,开口说道:“对不住,奴奴并非有意想要打扰。”

      “无妨。”男子淡然打断闯入者的道歉。对方平淡表情下面隐约有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杜灼更加不安了,她匆匆行了一礼,刚想要告退离开,肺部忽然感到一阵难受,她忙抚胸咳嗽起来,一时间痛苦得控制不住淌下眼泪。

      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画具来到她身旁,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递到她面前,隔了许久才轻声说:“川贝枇杷制的糖丸,吃下会好些。”

      “谢过公子。”杜灼红着脸道了谢,捏起一粒糖丸放入嘴里,甘甜缓缓融化在口中,喉咙里的难受退却了,她感觉呼吸似乎也顺畅了没有先前那么急促。杜灼扬起一抹感激的笑,不由得鼓起勇气大胆发问:“未知公子是否还记得,一月前我们在曲江边见过。”

      男子扫了杜灼一眼,低头略想了想,他渐渐舒缓紧皱的眉,答道:“嗯,赵某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他姓赵……”如灼心里偷偷欢喜,既不掩饰脸上高兴,也不管失礼唐突,心里一味念着与曲江边见到的男子的巧遇,她笑着又说,“杜灼随口一提,真未想到赵公子竟然还记得,啊……”

      如灼飞快掩住嘴,涨红了脸,喃喃自语:“真是失礼,我们仅有一面之缘,我争的就说出自己的姓名来了?赵公子万万不要误认杜灼是个轻浮女子,杜灼只是、只是一时心直口快……”

      说到最后愈描愈黑,她不安地低下了头,很是担心曲江边遇见的这位赵姓公子对她的看法。

      男子先是露出惊讶表情,而后笑了笑,用轻柔温和的声音问:“娘子莫非是太平坊杜使君家的幺小姐?”

      “正是,赵公子如何知晓?”如灼觉得奇怪,抬眼望向对方,愣愣反问道。

      “杜小姐难道忘记数日前托人寻找匠人制作菩萨金像的事情了么?这清凉寺的大德僧(注一)已经为我应下这件差事,这手中的图纸便是描绘小姐订制的金像。”男子浅笑着拱拱手,施了礼后说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杜小姐海涵,在下常山赵宁,是寄居在这乐游原清凉寺的金匠。”

      如灼在心里默念对方的姓名,不禁纳罕赵宁一个制金像的匠人竟有这样温文尔雅的不凡谈吐,听到对方吐露不少与己相关的事,她顿觉得欣喜万分,说不出的高兴。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她又咳嗽起来,不等她开口,赵宁温言将她让到院内屏风后,二人笑着又讲起制作金像诸多事宜,一来二去之间聊得很是投契,不知觉忘记了时间流逝。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突从院墙外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欢快歌声,如灼好奇望了出去,满脸迷惑不解。

      赵宁见状呵呵笑了笑,言语温和柔声问:“杜小姐不知道踏歌么?这是上巳日京城仕女们最喜欢的歌舞节目,小姐是否想去观赏?”

      “自然!”如灼眼睛一亮,转瞬又黯淡了眼中光芒,低声咕哝道,“可杜灼与随侍的婢女、小厮走失,在此处又不识路……”

      “不如在下陪着杜小姐前往观看,直到找到小姐的婢女、小厮为止,可以么?”赵宁微笑着提出一个可行的意见。

      “可以么?”如灼恢复了眼中的光彩,脸上绽放出天真灿烂的笑容,看得金匠赵宁愣了愣,两眼失神不知想到了什么。

      注:

      一、大德僧(尼)是对年高得道,严守戒律的和尚(尼姑)的尊称,详见《唐传奇·谢小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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