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暗獭

9、接二连三

　　“是我十一岁生辰之时。”
　　父母不甚和睦，也不怎么爱他，从小人人皆知定国公家风华绝代的小公子顾青和，没人知道顾青和还有个病怏怏的弟弟。
　　不过十一岁生辰之前，他尚算得上是正常长大，只是长日裹在长袍里，不得出府门半步，没有人愿意牵他怪异的手——除了顾青和。

　　顾氏一族上上下下有七十一人，宴席摆在中庭，他坐在高处，好奇地看着底下形形色色的人类。他们或是吵闹、或是安静，他的父母坐在高座之上，没有半点要主持宴会的样子。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除了除夕与生辰日，他看不到除了父母和顾青和以外的任何家人。他想着，总有一日会好的。于是他用左手夹了菜，细嚼慢咽。突然席下躁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混乱之中那个声音他听得格外清楚。
　　“定国公！定国公！你府上有妖，为何不让我除！”
　　“放肆！”顾青和闻声持起挂在墙上的宝剑，飞掷向人群，宝剑锋利，稳稳地插进了喊着“府上有妖”的男人胸膛。
　　“妖孽惑众——”声音断了。
　　顾青和立于大殿之上，“此人乃百年幻妖，最善迷惑人心，各位切勿被其所惑。”声音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晰。
　　“公子所言甚是！”
　　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浑浑噩噩，顾暄满脑子都是那句“府上有妖”，连顾青和都未曾注意到他状态不对，他只好一个人飘回后院，半梦半醒，直到感受到右手的温度。
　　这很奇妙，他的右手一直都是冰凉的，没有一天例外，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只看到自己的手稳稳地插进了面前男人的胸膛，鲜血染满了鳞片，鳞片熠熠生辉，就像顾青和那把插进男人胸膛的宝剑一样。
　　借宿在东厢房的所有人无一幸免，一夜之间，顾氏一族七十一人只剩下四人。

　　听完顾青和的回忆，谢溯恍然，“这问题不就出来了嘛。”
　　“你只看到自己的手插进了人胸口，前因后果一概不知，仔细一想简直漏洞百出。”
　　“或许我是不想让这些人知晓我的身份，身体被潜意识支控了……”
　　“你什么身份？”谢溯挑眉，“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妖吧。”谢溯忍不住揪他手，一上手又被冰到了，讪讪收了回来。她自信道：“本来我还以为要靠别人指点迷津，现在看来我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数日之前，谢溯与一人同画境中离开。
　　她执墨色长刀，指向那人。
　　那人一如既往的好脸色，“阿溯姑娘可否放我一马？”
　　“为何放你一马，我自觉被你玩弄了一番，我脾气还没好到能原谅你的份上。”
　　“阿溯姑娘本就是想我为你解惑而来，如今我自可以告诉你个中缘由。入画境也是为了寻梦魇，你乃斩妖师，自然知道梦魇的通天本领……”
　　谢溯没好色，“我知她有通天本领，却不知你何时与她通了气，现在她没了，我是不是也要没了。”
　　那时又是阳起时分，阿钧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是回答道：“阿溯姑娘说笑了——你朋友顾暄身上的鳞片，无疑与上古神兽犼有联系，犼兽早已消散于天地，它临死之前，将自身神力一分为二，通晓古今、追溯前世的力量给了只小小白鹭，血肉躯体、万里追踪的力量给了妖兽玄阴，你要寻你朋友困难的解决之道，寻那妖兽玄阴即可。”

　　此刻夜里，月色皎皎，后院锁着的门吱呀作响，接着，锁链稳稳落地。
　　后院外是一片浅湖，湖上一座桥，连着后院与主屋。谢溯看着湖面上一片片朱色，“换颜花。”桥的那头，主角姗姗来迟。来人在桥中心最高处站定，居高临下。
　　“看来你给我带来个大麻烦，弟弟。”

　　原来普通的湖水就可以禁锢换颜花，谢溯想。她想着，将胸口探出来互相纠缠的三朵小花连根拔起，枝脉早已连通她的血肉，有点疼，但勉强可以接受。她将三朵花扔进池水中，没再管。

　　“又见面了，斩妖师。”
　　“我该称呼你什么？”谢溯面无表情。
　　“定国公公子顾青和，可怜的人类顾暄的哥哥，还是上古妖兽玄阴？”
　　顾青和脸上还是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都可以。”
　　顾暄站在谢溯身后，伸手抓住了她衣角。

　　“其实也不必称我作玄阴，毕竟是早就消失的躯体。”
　　“你很喜欢做人？”谢溯不解，“长生不老的妖和长生不老的人，很难说清楚谁才是怪物。为何大费周章？”
　　“小六。”顾暄招来一道影子，“你跟丢的人，自己处理掉。”

　　月光下一道魅影逼近，谢溯唤来斩妖刀，将顾暄护在身后。
　　一袭长鞭劈空而来。
　　谢溯没有选择进攻，她身后还有需要保护的人。长鞭柔软，谢溯却将斩妖刀舞得更灵活，一点没被缠住。但她好歹才将种在血肉里的筋脉拔起，隐隐有些疼，灵力也飘散了一些。
　　不行，这样下去一旦顾青和出手，顾暄必死无疑。
　　斩妖刀终于感受到主人的战意，灵力涌进刀身，夜色里如夜明珠般发出光亮。

　　“只看到自己的手稳稳地插进了面前男人的胸膛，鲜血染满了鳞片，鳞片熠熠生辉……”
　　犼的鳞片会发亮吗？
　　会。
　　“很多上古神兽都会发光……在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时候。”耳边似乎有谁在说话。
　　没有等她做出反应。
　　身后——
　　利爪穿过她的后背，她低头，鳞片在她胸前，熠熠生辉。
　　做出攻击的人不带任何感□□情地将利爪拔出，安静地掠过谢溯，站到顾青和旁边。然后和他，融为一体。
　　这才是玄阴，继承了上古神兽犼二分之一神力的妖兽，玄阴。
　　他将自己的浑身妖力化入左手之中，再将左手与自己分开，左手接到普通人身上，普通人只是被迫接受妖爪的可怜虫，自己又只是个空有神力的人类。两全其美，必要时割下妖爪即可重回妖界巅峰——谢溯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看来你修成人身，又将人身分了出去，才成了顾暄顾青和二人？”
　　“差一点。”玄阴板着一张冷峻的脸，“将人身分作了七十一人。只有顾青和才掌握了神力，只有顾暄才能承受妖爪。”
　　“所以你安排顾暄杀死了那些分身，但他并没有身负罪恶……人不是他杀的。”
　　“你比我想象的灵光一点。他是分身中唯一能承受妖爪的人，好巧不巧，唯一的善念也在他身上。”
　　胸口灌了风，谢溯却没有感受到凉意。
　　玄阴看着她，“不过很可惜，他死了，你也要死在他手里了。尽管他善良，但他无法抛弃作为分身的使命——杀掉你。”
　　气息变得紊乱，谢溯却不紧不慢，“换颜花本来是你们自己用的，为什么会流出去？”再高超的技术，想要创造活生生的人来也不容易，更何况是七十一个分身，所以要靠换颜花。
　　“这种东西流入市场很有趣，何乐不为？”他只是想要享受一点为人的乐趣。
　　谢溯看着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分身，从里到外都纯白无暇，只是为了杀掉自己？
　　又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分别出纯洁的灵魂？

　　玄阴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怎么还好好的。”
　　“啊……”谢溯低头看了胸口的洞。
　　她诚实道：“你都知道我身上最大的秘密了，这件小事我也没道理不告诉你。”
　　“东海有几颗蕴天地精华的上等仙品灵珠，好巧不巧都在我这里，一颗至少能护一条命，你猜你能杀我几次？”
　　她打不不别人，别人也暂时打不死她。
　　此前遭遇大妖青时，她看出对方无意杀她，但自己定要斩他，顺势而为约定五年后再战。

　　“你血肉可滋养换颜，我杀不了你，不如将你沉塘当作花肥养料……”玄阴迅速逼近，右爪勒住脖子将她举起，“的确不能让你这么便宜死去。”
　　谢溯挣扎着出声，“你对我的怨气……从何处来？”
　　斩妖师和恶妖天生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面前这只素未谋面的妖兽，身上的怨气冲天，连夜色都掩不住。
　　“带着你的无知下地狱去吧。”玄阴将她扔进湖里，无数的绿色根脉涌了过来，缠绕在她身上，顺着胸膛的口子深入血脉，不过片刻，谢溯的胸口就栽满了朱颜。
　　她睁大眼睛，看到湖边熟悉的身影离开。

　　她倒没想到，玄阴的模样同顾氏青和一点不像，却和顾氏阿暄如一个模子刻出。
　　顾暄的皮子，原来没有用换颜花啊。但他这个人，此时此地，确实是没有了。

　　城外，原本茶铺的地界，空无一物。
　　青时闻到诱人的血味，屏气。

　　京城大大小小的妖物全涌入了街道，阳光下仍有浓浓黑雾。

　　罪魁祸首谢溯此刻正安心地睡在湖里，这段时间忙忙碌碌，难得睡了个好觉。梦里她看见了漫山的枫叶林，身旁有个影影绰绰的白色影子，她手里，是一只小布娃娃。
　　这只小布娃娃粗看有点丑，她此前并未注意，但梦里的小布娃娃有些暖，还发着温暖的光，她很难不在意。
　　那温暖很诱人，她很想凑近一点。

　　清晨湖里，站了一个人。
　　他下半身浸在湖里，垂眉看着湖底笑着的小姑娘。
　　他越近，那些朱色小花就逃得越快，不一会，谢溯身上便干干净净，只剩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人弯下腰，双手伸入湖中，牢牢抱住了她，将她从水底捞起。
　　谢溯看见那小布娃娃朝她笑了，一张笑脸长在玩偶身上有些诡异，但她仍凑近了，想要看分明一点。

　　“阿溯姑娘今日，可算是投怀送抱了。”

　　蓦地。她惊醒。
　　看见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个熟人，谢溯吓得连忙撒手，后退好几步。
　　熟人有些害羞的模样，很难得。
　　熟人正是一日未见，恍若隔世的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