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暗獭

4、丢魂

　　女孩将手里的果子扔给她，谢溯伸手接住。

　　“前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溯把果子握在手里。
　　“没什么意思。”她自在地在空中伸了个懒腰，“奈何桥知道不？前世今生听说过没？简单说，我就是你前世的一部分，现在被人困在这画里。不过还好，困我的人还愿意和我聊聊天，不然这么些年我早就无聊死了。”

　　世间玄妙不尽其数，谢溯也没有信或不信的意思，只觉得有些雾里看花，看不透。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果子，那果子青油油的，像在她手里活了起来似的一圈一圈旋转。
　　谢溯将这果子扔到地上，化出一柄剑刺去，那绿油油的果子忽地成了一条青蛇飞快游走了。

　　“心浮气躁。”小女孩点评道：“你看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不仅静不下心，还常常在担忧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怪不得修行这么久了还是个不怎么地道的斩妖师。”
　　谢溯语气有些别扭，“不用你管。”

　　“性格别扭，滥发善心，耳朵里听不得不喜欢的话。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小女孩取下肩上的白色大氅披到她身上，“好在长得还算顺眼，我将这玩意儿送给你，披在身上半个时辰就会消失，从今以后，百毒不侵。”

　　说到“百毒不侵”四个字的时候，她微微笑了笑，“你要看到身上的短处，免得以后被人算计了也不自知。”小女孩重新飞回枝丫上，指着一个方向说道：“顺着那走下去，想法子杀掉里头的妖怪，你就可以出去了。”

　　谢溯有些别扭地问道：“你呢？”
　　“你又救不了我。”她坐在上头朝她摆摆手，“再说了，我们本是一体的，总有一天会重逢。快走吧。”

　　谢溯顺着那个方向走了会，恍惚间想到了自己突然来到京城的时候，也是这样沿着某条路走到尽头，然后看见了——
　　翠雾环绕，香火鼎盛的一间寺庙。

　　不远处有两个正在扫地的年轻僧人，许是刚出家还有几丝凡间烟火气，正在摆谈近日京城的大事。

　　幻境始终是幻境，两人的眉目像一团浆糊，声音也干瘪瘪的。
　　“最近有好多考生都来求佛了，不知道哪位能得到佛祖庇佑，考个好功名来。”
　　“你没见今天上午那个书生吗，虽然年纪小，穿得也不怎么样，但他乡试那些成绩都是这个。”他伸手比了个大拇指出来。
　　“当然听说过，小神童啊，我们村把他故事都传遍了。我听说还有个江南来的公子哥也不错，估计也会来我们寺庙拜一拜。”

　　两人接着谈天说地，谢溯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听着这熟悉的剧情，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那个叫阿钧的绝对是故意诓她进来的！

　　谢溯就在庙里蹲着，一蹲就蹲了两天，在心里把阿钧骂了千百遍之后，终于蹲到了他口里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到的时候手里还牵了几多路边顺来的小花，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要是脸再俊点，腿再长点，谢溯就要把他当成阿钧先锤一顿再说了。

　　谢溯念了个隐身的诀，跟在公子哥后头。
　　这公子哥走起路来慢悠悠，和谢溯之前听故事时勾勒的形象有点不符。他先是绕道去了后头池塘喂鱼，再上了柱香，和僧人聊了天得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后，又爬到后山去看了下猴子。
　　还真是会折腾。
　　谢溯看得心慌，真想把扔到山脚去快点把画买了。

　　好在公子哥终于是累了，慢悠悠下了山，停在了画摊子面前。
　　“你这画怎么卖？”
　　“十金一卷，童叟无欺，不二价。”这语气平平无奇又欠打，听着有些熟悉。
　　公子哥大手一挥，买下了仅有的七八幅，裹在怀里美滋滋地朝城里走去。
　　谢溯站在原地，定睛一看。
　　“阿溯姑娘，两日不见，你瘦了。”
　　谢溯第一个反应就是。
　　锤他。

　　谢溯当然没动手，左右还是个生人，她还能等他狡辩几句。
　　“说清楚，这些都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被你卖了？”
　　阿钧把摊子收拾好，坐在桌上，居高临下道：“出去了跟你说。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不然我们都出不去。”
　　“那你怎么来了？顾暄呢？”
　　阿钧回答道：“我送他回去了，有点无聊，就进来玩玩。”
　　“……”

　　幻境中的京城景色像是隔了层雾，远一些看起来同水墨画别无二致。

　　谢溯同阿钧一道慢悠悠地寻到公子哥住的客栈时已是日薄西山，那公子哥正欣赏着美人图，看得那是如痴如醉。

　　他半个身子躺在床上，手里摊着一幅画，边看边摇脑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海棠秋菊”“仙子下凡”之类的一听就很不正经的话。听着听着谢溯脸有些黑，阿钧看她一脸别扭的样子，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公子哥一句话钉在原地。
　　“若是真有这样的美娘子在这世间，皮肤该有多滑……”言语越发露骨起来，阿钧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一把拉过谢溯，从窗口跳了下去。

　　谢溯落到地上，挣开他的手，皱眉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阿钧脑壳子飞快转了几下，“现在正是京城的秋天，郊外有枫叶林挺好看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谢溯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以前住的地方，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是枫树，红彤彤的，早看腻了。”她自个儿都没发觉，说到“看腻了”三个字时，语气比起平常有些温柔。说完这句话，她作势要跃起，阿钧一把把她抓住，“等一下。”
　　谢溯不悦地挑眉，“怎么？”
　　“我很久没见了，你陪我去看看。”

　　谢溯觉得莫名其妙，“我凭什么陪你去看。”
　　阿钧笑得风清月明，“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一直待在里面。”
　　这句话不辨真假，但要是真的谢溯估计得和她之前遇见的那小前辈一样直到成了仙儿都得在这里头吃那奇奇怪怪的果子。她沉默片刻，点头道：“就去一会。”

　　落日熔金，映照着重峦，层林尽染的山峰似起了火。

　　看阿钧一时半会不会往回走的模样，谢溯也就着亭子里的石头椅子坐下，垂眉思考起什么。她心里藏了秘密，最近种种古怪事砸过来，虽然面上还是原来的模样，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发慌。

　　眼下看见这有些熟悉的景色，她心里越发不安，又只能沉着脸色，装作啥也感受不到的样子。谢溯也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矫情，很想把这样的情绪甩掉，于是她抬起头，朝着阿钧说：“我俩练练手吧。”
　　阿钧只觉得这小姑娘性格古怪，一会脾气大，一会闷着的，现在又说要打架。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就算了，你自己下去打套拳不就完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逮到亭子外的草地上，一掌劈下来，劈得他像丢了魂儿。

　　谢溯的手脚功夫是实打实的，锤哪哪痛，说是练手，其实就是单方面施暴，一招招紧逼，阿钧连说停的空隙都没有，招式密密匝匝地袭来，等谢溯收手时，阿钧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你就在地上休息一下吧。”鉴于阿钧此前的种种行为，谢溯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对揍他这件事觉得理所应当，还有些解气意味在里头。

　　阿钧在地上躺了会，不一会，月亮爬上来，他才扶着腰慢慢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就几步迈到谢溯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幼稚。”谢溯评价道。
　　阿钧笑，“我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谢溯微微侧身让路，“现在。”
　　阿钧没说话，忍着全身疼痛坚强地往城里走去，边走边呲牙咧嘴，好在谢溯走在他后头，这路边的人又看不见他，才保留了他的薄面。

　　“这屋里怎么有股味。”谢溯跃进房间里，皱眉，“难闻。”
　　阿钧装没听见，几步走到里头，书桌上已经坐了个女子的身影，她坐在上头，公子哥坐在椅子上，满面通红地说些什么。
　　听不太清。

　　阿钧正想往里面走，被人一把逮住，谢溯看着他，传音入耳。
　　“我什么时候出手？现在可以不？”
　　阿钧摇摇头。
　　“那我们再去外面逛逛吧。”
　　她好像对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一点也不好奇。

　　同样的景色，多看两眼就看腻了。在外头走了几步，两人干脆回到客栈找了两间空房间各自休息。
　　谢溯两天没休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不过她向来睡得浅，窗户一搭上，她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趁着月色，谢溯看清了来人正是见过一眼的梦魇。
　　“姑娘醒了？”梦魇走到她窗前来，微微行了个礼。“姑娘一进来我就发现了，只是见姑娘没有恶意，我又困于画中，是以现在才来打招呼。”

　　谢溯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来打招呼干什么？”

　　梦魇又行了个礼，“姑娘身上的气味很熟悉，我本来没在意，但今日见姑娘动武，姑娘行的招式却是斩妖师的路数。我安心居于画中，自织幻境，只是为了遂愿而已，并没有害过人。斩妖师不斩良善，还望姑娘……别坏了我的事。”
　　谢溯这才把嘴巴露出来，“不斩良善？如果你真的没害过人，那我自然不会……”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个影子溜了进来，眨眼间眼前的梦魇已消失，谢溯把目光扫过去，来的人除了阿钧还会是谁？

　　许是感受到目光有些不善，阿钧开口解释道：“我感受到那梦魇来了，怕你困到梦里去，过来看一看。”
　　一句话落下，他捞起珠帘朝里头走了几步，月光照到他的脸色，一张脸分割了明暗，有几分缥缈感。
　　谢溯不动声色地将被子裹得更紧，目光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看到远处去。

　　“你怎么了？”阿钧眉头微皱，不会真着了道了吧。
　　谢溯漠然开口：“有人告诉过我，半夜进女孩子房间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阿钧：“……既然你没事，我就回去了。”
　　待阿钧离开，谢溯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她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窥见了什么惊天秘密的一角，惶恐却又有些无法言表的兴奋。

　　两人互不相干地在这住了几日，这天阿钧正躺在屋顶上看日出，看见底下院子里谢溯正做早练。
　　她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朝着一旁的墙壁打拳，打得他屋顶上都在抖，阿钧顿时觉得身上又痛了起来。他躺不稳，总觉得自个会掉下去，于是从屋顶上跳下来，谢溯一转身，他一个惊吓摔在她面前。
　　谢溯也愣了，“你……”

　　一句话没说完，落叶卷动，风云突变。
　　四周如洗墨一般搅动，谢溯晃眼看见了之前那片枫林，红得跟起了火一样，一会又见香火缭绕的寺庙垮掉，一切都卷到了一起，她伸手去抓阿钧，阿钧分明躺地上一动未动，却离她越来越远。
　　一股大力袭来，谢溯一下就晕了过去。

　　“出去出去！晦气！”
　　医馆里走出来一个人，“她这病会传染的！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快滚！”
　　谢溯拉着妇人的手，抬头去看她，却怎么都看不清。
　　两人裹着黑色的袍子走到城外。妇人把她的脸再往里头藏了藏，“别怕，我们去京城，京城有好大夫，能治好你的。”
　　“京城很远。”她回答道。
　　妇人垂头抹了把泪，“不怕。再远娘也会把你背着去的。”

　　其实京城很近的，她穿过一片林子，走到一条小道的尽头，就到京城了。
　　“谢溯！”
　　谢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谢溯，醒醒。”
　　她伸腿绊倒给她一巴掌的人，慢慢睁开眼睛。

　　阿钧从地上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谢溯？”
　　还是没反应。谢溯靠在墙上坐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地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阿钧才走近几步，干脆也坐地上坐稳了，伸出五个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谢溯眼神一动。
　　阿钧松一口气。

　　“阿钧。”
　　他听见她叫他，回了声，“叫我干嘛？”
　　谢溯把话咽回去，转而道：“扶我起来。”

　　阿钧把头发束起来，告诉谢溯自己的发现。
　　“这次我们要好好理一下发生了些什么。梦魇不断重复自己和那公子哥相逢的那段时间，估计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就重新来过，现在又回到了科考前几天，害得我们也跟着被折磨了一番。”

　　“随便，只要能出去。”谢溯简短地回复道。
　　阿钧咳了一声，“前几天没和你说清楚，那个梦魇有些古怪，直接杀了她我们也出不去，需得先解了她的心结才可行事。”
　　“哦。”
　　所以你前几天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