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暗獭

3、画境

　　水珠顺着叶脉滴下，打在谢溯的额头上。

　　她和顾暄约好晚上一道去小西街，她本来是想自个去，但顾暄非说万一出事了他还能抗一下，他哥对他很好的。
　　他说这话时谢溯有些无言，对他好还把他关在这偏僻角落干嘛？话有些伤人，她没说出口，只是应下了顾暄一同前往的请求。

　　谢溯往旁边移了一步，擦掉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水珠，往里面催促道：“顾暄，快点。”

　　不一会屋子里头就钻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换了件披风，领子上的毛也取了，看起来稍微凉快些。
　　谢溯低头看了眼裹了件薄衫的自己，有些无奈道：“等会出去我们叫辆马车。”
　　顾暄点头，又摇头。
　　“怎么了？”
　　“我没钱。”
　　“没事，本女侠有。”
　　顾暄走过来，“还得劳烦你……”谢溯没废话，一把把他捞到背上跳了出去。

　　小西街街口有座大的花灯，谢溯白天来的时候没注意，到了晚上这花灯亮得像个小太阳，上面的木头雕成花，亮堂堂的，还怪好看。不仅如此，整条街上都挂满了花灯，就像在逛灯市一般。
　　她反手去接顾暄，顾暄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看来我在这就不算奇怪了。”顾暄说道。谢溯点点头，整条街上衣着怪异的人太多，不远处还有个浑身都裹在黑袍子里的人。
　　不，应该说是，妖。
　　整条街上，妖气弥漫。

　　她从衣角撕下一条布条，捆在自己左手上，再将布条那一端系在顾暄的右手上，尽量凑近他说道：“全是桃子，你小心些。”来之前他们说好了用桃子代替“妖怪”一词，免得让人生疑。顾暄点点头，二人走到了人群里头。

　　谢溯边走边凝神看了眼路边的花灯。这花灯上的样式千奇百怪，有动物有人——但并非什么吉祥之景，例如现在她眼前的这盏蟠螭灯，里头变幻来变幻去，一个故事梗概逐渐浮出来，正是《子不语》中一出唱歌犬。

　　谢溯打了个抖，她不惧妖魔，却有些害怕这些与人相关怪力乱神的故事，大抵是触到了她心头哪根弦，哪桩旧事，她拉着顾暄继续往前走。

　　“姑娘请留步。”
　　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谢溯皱着眉转身，叫住她的是一个戴着遮住半张脸面具的高个男人，正是那盏蟠螭灯的主人。
　　“怎么？”
　　那人嘴角掀起笑意，再用那只手指了下在谢溯身后默然不语的顾暄，回答道：“我想你的朋友需要点帮助。”

　　谢溯微微迟疑了下，对于主动找上门的，她总有些不信任。不过顾暄这手没什么线索，说不定等的就是此刻的机缘。
　　曾听人说过，机缘是最曼妙的东西。

　　“可有能说事的地方？”
　　面具男人摇头，“没什么地，不过一会我就收摊了，届时你与你的朋友可去我家中一叙。不过就要劳烦二位等一下了。”他手上还鼓捣着那盏花灯，“姑娘可愿猜个迷，谜底是半句诗，若是猜对了，我把这盏灯送给姑娘。”

　　“别了。”谢溯立刻回绝，末了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于是缓了下改口道：“迷我可以猜猜，这灯是你心爱之物，我怎么能夺人之好。”

　　“那你看好了。”他将花灯搁到桌上，将一个装满沙的盘子端出来，下面许是洒了荧光材料有光溢出光来，一眼便能看得仔仔细细。他的双手就在这沙盘子里划，不时便显出一匹奔驰的战马，他再一变化，在盘里造出一条滔滔江河来，最后他匀了点沙在空中画了轮月亮，河流成了一张床，一个人形躺在床上酣睡。

　　大功告成后，男人抬头看向她。“如何？”
　　“迷很好猜，阁下这手艺倒是稀奇。”
　　“你先说说谜底。”
　　谢溯果断回答道：“铁马冰河入梦来。”

　　男人点头，“不错。”微微弯腰，凑到谢溯面前来，一张铁质面具看着十分冷硬，与他的语气大相径庭。
　　“姑娘所追溯的，既然无人知晓，谁又知道不是‘夜阑卧吹风听雨’时的一梦呢？”
　　谢溯一口气上来差点将妖刀拽出来，然后她发觉刀被自己搁在屋里了，以防气息太浓被发现。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具后的那双，仿佛要就此将他钉到后头的墙上去。
　　“你的朋友还需要我指点一二呢。”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道：“但愿你别像指点我一样指点他。”

　　男人收了摊，示意谢溯跟上。
　　谢溯气还没消得下来。虽说男人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听着颇有点指点迷津的意味，但谢溯并不是追求大智慧的人。她心里抓着忘掉的记忆不放，她知道那点忘掉的东西十分重要，容不得人半点质疑。
　　她没好气地隔了男人十步远。

　　一直等走到一条僻静的街，那男人转过身来，突然问道：“我叫阿钧，千钧一发那个钧。你和你朋友呢？”
　　谢溯没回答。
　　顾暄看了她一眼，也没回答。
　　“不知道名字的在下可不能带回家。”
　　谢溯咬牙。
　　“我叫谢溯，溯游从之那个溯。他叫顾暄，日宣暄。”
　　“哦——”那个“哦”字脱了老长，语气还怪怪的。
　　阿钧把面具摘下，一双星眸看过来，在黑夜里闪着光。
　　“所谓伊人里那个溯啊。”

　　夏天的夜，风拂过来，带着一点花香和一丝暑气。
　　“是你。”谢溯打了个抖，“你是那个衣裳店的老板。”这月光下一头漂亮的黑发和眼睛，她没有认错。
　　顾暄趁着谢溯愣在原地，解开了两人手上绑着的布条，闻言他带了丝疑惑，问道：“怎么，你认识他？”她应该是刚来京城。
　　“前几日碰见过，不算认识。”

　　阿钧提着那盏灯，朝他们挥挥手，“跟上。”
　　他家就在上次那家衣裳店背面，靠着外面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月光反射到谢溯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一阵风拂过，她背后发凉。她转过身，阿钧把门打开了，里头一股一股冒出来的寒气不比顾暄身上少。
　　她赶忙点了簇火苗在手里。

　　屋里很黑，只有阿钧手上的花灯和谢溯手上的火苗两处光源。
　　“走这，上楼。”阿钧站在楼梯口，谢溯低头看，脚下是老旧的木梯，他们顺着楼梯往上爬，不一会便走到了二楼，阿钧走快几步，将花灯里的火取出来点燃几处烛火，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屋子很空，一旁有个屏风隔着，外头只有几套桌椅，三人分别落座。

　　“阿溯姑娘可知道一个关于画中仙的故事？”

　　这是要切入正题了，有人教过她，聪明人说话切入正题之前都喜欢套些有的没的进来，真相往往就在这虚实之间。
　　“没有。”谢溯的语气稍微比之前少了些火药味。

　　和漂亮小姑娘和和气气的聊天，阿钧也温柔了些。“说是有个上京赶考的公子哥，快到京城时去城外的一处寺庙上香，以求佛祖能保佑自己高中，寺庙里的僧人见他眉间带着气运，多言了几句，叫他下山后务必不可错过每一处机缘。”

　　“这公子哥下山时碰到一个衣着破烂的书生卖画，见他可怜又觉着自己得积点善，便大手一挥买下了书生所有的画。公子哥回到客栈，温习书本的空隙间打开这些画看了一番，这一看，就入了迷。所有的画里都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晚上那女子入了他的梦，告诉了他科考所有的答案。”

　　谢溯打断，“这是妖怪梦魇。”
　　阿钧朝她一笑，“不错。梦魇可知万人梦境，可穿梭于大千世界，知道这一次小小考试的答案不足为奇。”

　　“公子哥因为有这些画的缘故，受这女子庇佑官途顺风顺水。他官至宰相那日，再度去了城外那间寺庙，那寺庙却已经破破烂烂，只留下几个僧人。其中一个僧人认出了他，见他眉间发黑，便多言了几句，叫他赶紧将身边奇怪的事都避开，别招惹些妖魔鬼怪来。虽然逢的是那女子的缘，但在这公子哥眼里，当初是这寺庙里的僧人给了自己启示。待他归家后将画都烧了，从此，他再也没梦到过那女子。”

　　“阿溯姑娘猜一猜，这公子哥结局如何？”
　　谢溯略微琢磨了下，回答道：“很快就死了？”
　　阿钧摇头，“他一生仍是顺风顺水，直到九十高龄才死去。”
　　“所以？”谢溯慢慢想把话头引出来。
　　阿钧还是笑。
　　“阿溯姑娘不觉得，所谓机缘很可笑吗？万事万物都是人可以利用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
　　“所以和顾暄的事有什么联系？”
　　这是要发火了。阿钧略微想了下，把话圆了回来。“你朋友的事，是好是坏，都是他的机缘。”
　　谢溯当然知道机缘的重要性，不然她也不会跟着阿钧到这，但她才不管这些。
　　“那遇到我，我帮他改变，这也是他的机缘。”谢溯站起来，直视阿钧。
　　“好好。”阿钧摆摆手。

　　不知道怎么眼睛一瞥，谢溯看见窗旁墙壁上挂了一幅画。
　　颜色已经很淡了，应该是有些年头，整幅画线条很杂，勾勒出一个女人的曼妙身影。
　　“谢溯？”顾暄见她有些失神，叫了她一声，但没叫回神。谢溯走到那副画跟前，一动不动，接着，她伸手去碰了碰。
　　“谢溯！”房间里一瞬间，只剩下顾暄和阿钧两个人。
　　顾暄看向阿钧，“她人呢？”
　　阿钧没回答他。他站起身来倚在桌上，目光落到那副画上。

　　一棵树。

　　周遭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谢溯抬头，看见茂密的树冠，清脆欲滴的枝叶。
　　上头坐了个披着白色大氅的小女孩。谢溯后退几步，看见她正在摘树上的果子吃。不知道为什么，谢溯见她一副小孩模样，却生出敬畏来。
　　“前辈。”她轻声喊道。
　　那小女孩闻言从树上跳下来，轻飘飘飞到她眼前。
　　“前辈？”小女孩冷着一张稚嫩的脸，“你叫我前辈？”她滞在空中，弯下腰，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