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憨憨》七月楝

5、第 5 章

　　高铁的十六节车厢像飞驰的子弹，紧紧贴着双道铁轨，窗外的风景以风的速度变化着。

　　到了阳市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洪妩头抵着玻璃，抱紧书包，书包的暗格里她妈妈给她塞了一千块钱，手机的余额也还有六百多。

　　这些安身立命的钱却让她觉得棘手，想起自己信誓旦旦扬言不花他一分钱的话，就像才跟同桌吵架画下三八线，下一秒又不得不垂下头颅低声下气跟他借橡皮擦。

　　算了，就当是跟洪世武借的钱，债多不压身，等她挣了钱，肯定十倍奉还！

　　一双黑乎乎的小手越过D和F座位间的距离，抓住洪妩小桌上的装着包子的保鲜袋。

　　回过神来的洪妩对上一双黑白分明圆溜溜的大眼睛，除了一双干净的眼睛，不到一岁的男孩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了。鼻孔下淌着白色浓稠的鼻涕，被脏兮兮的小手一蹭，黑色的鼻涕斜挂到鼓鼓的婴童苹果肌上。

　　洪妩控制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抱紧书包，往车窗的方向缩了缩。

　　“该瓜吧哇，欠咋皮啰不得拿，咚花啦吃——”老人的手扯住男孩颈后泛黄的领口，将调皮的孩子拉回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翻找着面前的破布包，窸窸窣窣翻出一个皱皱的红色塑料袋，从中掏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吃！”塞进男孩脏兮兮的手里。

　　洪妩看着男孩小手上那比石头还硬的馒头，有些于心不忍，从保鲜袋里拿了个软乎乎的白面团包子，“吃我这个吧。”

　　老人还没答应，小男孩迅速丢了馒头，双手抓过洪妩手上的包子，塞进嘴里。

　　“天欠你唷，饿鬼。”老人嘀咕一声。

　　白包子的碎屑掉了男孩满裤子，甚至蔓延到洪妩这边，老人带着污垢和厚茧的手指一捻一捻，捡起来塞进嘴里。

　　列车抵达阳市高铁站的站台，也是这辆列车的终点站。

　　待老人抱起男孩排队下车后，洪妩才收拾东西，将两个座位的小桌收拾复位后，拎起行李下了车。

　　吵杂的站台外，一排排高楼鳞次栉比，像一支支玻璃水笔插进土地里。

　　洪妩排在人群后上了扶梯，扶梯升到半空，诧异看见D座上的老人扶着楼梯扶手喘气，小男孩坐在她的背上，却没有任何防护，老人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破布包。

　　太危险了。

　　洪妩紧盯着老人和小男孩，扶梯到尽头后丢下行李顺着楼梯往下跑，双手穿过小男孩的腋下将小男孩抱下来，“奶奶，你这太危险了，这么高，摔下去怎么办？您为啥不坐扶梯呀？”

　　后背一轻，老人吓得猛回头，瞧见洪妩，沉下脸，将孙子揽到身后，警惕看着洪妩。

　　“我不是坏人。”洪妩连忙摆手，“太危险了！”她不知道老人能不能听懂。

　　老人没搭理她，蹲下身，让孙子爬回她背上。

　　这也不是办法呀！洪妩焦急瞅着还有一半路程的楼梯，越往上爬越危险。她咬咬牙，先斩后奏，抢过小男孩，爬着楼梯往上跑。

　　“抢人——抢人——”老人吓得抛下破布袋，追上去。

　　男孩在她怀里挣扎，洪妩秉着一口气，双腿灌铅一般差点跑不动时总算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她转身，等老人爬上来后，直接将小男孩塞进她怀里，又吭哧吭哧跑下去，帮老人把破布袋拎上来，用实际行动洗清自己的嫌疑。

　　“抱歉，权宜之计，不是抢你孩子。”洪妩躬身道歉。

　　老人愣了愣，才接过破布袋，手足无措，“谢谢。”

　　“没事。”洪妩展开笑颜，随手提起自己丢在一旁的行李。

　　身份证刷过闸机，机器声响起：检票通过。

　　闸口外，人头攒动中，一顶橙色的安全帽特别显眼，男人从工地直接过来，上身的蓝色短袖满是干涸的泥土和油污，黝黑瘦削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神从洪妩身上绕过，激动地盯着洪妩的身后，举高手挥舞，“娘！娘！这！这边！”扑向洪妩身后的老人和小男孩。

　　洪妩的鼻子微酸，人来人往的出站口，只她一人孤伶伶的。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去。

　　阳市高铁站的人很多，大包小包，脚步匆匆。洪妩是其中的异类，推着行李箱，却迷茫地不知道要往哪去。

　　“你好。”穿着黑色POLO衫，背着电脑包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举起手机，指了指黑色的屏幕，“我手机没电了，过来阳市出差，可以借我点钱打车吗？”

　　洪妩看他一副精英模样，不像是骗子，“你需要多少？”

　　“可以给我两百块吗？”

　　金额超过洪妩的预期，“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子呢？”

　　“你可以把你手机号给我，我手机充上电后，第一时间把钱还你。”男人说道。

　　洪妩有些犹豫，两百块钱不知道在阳市能花几天，但是在学校相当于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我可以给你写欠条。”男人拉开背包拉链，掏出皮面的笔记本和一只钢笔。

　　见对方这么诚恳，洪妩拉开书包暗格，拿出两百块钱，还留了道心眼，“你把电话号码也写上吧。”

　　男人顺滑地在借条上留下一串数字，不带一丝迟滞，递过欠条，接过钱，诚恳道谢，然后告别。

　　洪妩看着男人高昂的背影，掏出手机，拨打欠条上的电话，嘟——她的心猛地一提，没有关机提示，嘟——电话接通了，“喂。”

　　“骗子！”洪妩立马挂了电话，拔腿去追，“骗子！站住！把两百块钱还我！”

　　男人的背影一顿，头也没回，拔腿就跑。

　　“骗子！别跑！”洪妩累得要死，双脚发虚，但是想到被骗的两百块钱，卯足劲地追，可惜就算拼命追，短腿追长腿，两人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

　　正当洪妩绝望之际，一道身影超越了她，速度快得，身形都成了一道虚影。在高铁站空旷的广场上弯道超车，弧线逼近直线逃跑的骗子。两人的身形差异巨大，也不知那道矮些的身影做了什么，仿佛刹不住车般虚晃一招，骗子便飞扑出去，趴倒在地上。

　　洪妩跑上前时，见骗子的右脸蹭破了皮，她虎着脸上前，伸手要钱，“把钱还我，你这个骗子！”

　　人高马大的骗子见两人都是女的，捏着拳头站起身。

　　洪妩吓得退后一步，左右张望，准备情况不对时随时向周围的人求助。

　　一只沾了机油的尼龙手套伸到骗子面前，女人的声线清冷：“骗的钱还回来。”

　　洪妩崇拜的眼光顺着那只白底红边的劳保手套，转移到对方的脸，一双桀骜的单眼皮，粉嫩的薄唇扬着冷冽的讥笑，酷到炸街的女生！

　　“凭什么说我骗钱？”骗子大声嚷嚷起来。

　　酷到炸街的女生看了洪妩一眼，洪妩赶忙回神，亮出片刻前才收到的借条，“他说手机没电，找我借了两百块钱，留下的电话号码是假的！”

　　“那就是我的电话号码！”骗子扯过借条，瞧一眼，“写错了。”他掏出笔，改了后面两位数，“喏～”

　　洪妩被他这一番骚操作看傻了眼！

　　“你听不懂人话啊！”女生直接上前，扯过男人的口袋，往里一掏，有零有整，还不少。

　　“你自己有钱啊！”洪妩气愤道。

　　男人伸手想抢回钱来，刚动手，下一秒眼冒金星，鼻梁上挨了一拳。

　　“他骗了你多少？”见人老实了，女生收回拳头，看向洪妩。

　　“两百。”

　　女生抽了两张百元钞票递给洪妩，剩下的钱塞回男人的口袋里，“滚！”

　　“诶——”洪妩正想阻止，男人已经跑远了，“你怎么放他走了，他口袋里的钱说不定也是骗来的！”

　　“那又怎样？”女生浑然不在意，双手插在工装裤的大裤兜里，闲散地往回走。

　　“谢谢你啊！”洪妩摸摸鼻子，跟上前去，“你叫什么名字呀？”

　　“姓林，单字唯。”

　　“林唯你好，我叫洪妩，谢谢你出手相助。”

　　林唯瞥了她一眼，“你已经说过谢谢了。”

　　洪妩瞬间涨红了脸，“我，”她朝左右看看，看到一台贩卖机，“我请你喝水。”

　　“无糖绿茶。”

　　拿到统一的无糖绿茶后，林唯拧开盖子豪迈地灌了半瓶，不再搭理洪妩，面无表情地走了。

　　好人！洪妩朝她的背影致敬。溜回原地去找自己的行李。

　　在高铁广场闲极无聊，上上下下兜了一圈，洪妩看了一下时间，总共花了两个小时。她把地铁和公交的路线图都拍了下来，存档在手机里，然后在站前广场的花圃前，研究了起来，比研读导师新发表的研究论文还认真。

　　天还没黑，高铁站的路灯已经亮起。无处可去的洪妩感到一丝孤独和寂寥，她搜索附近的青旅，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呜——”
　　“呜——呜——”
　　“呕——”

　　压抑着又压抑不住的哭声。

　　洪妩寻着声音找过去，两米宽的圆柱后，披散着长长头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呕。她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往来的人投来奇怪的眼光，脚步匆匆，没有停留。

　　洪妩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哭，明明有那么大的悲伤，却只淌着瀑布一样的眼泪，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呜咽着抽搐着，直到捂不住，扶着地面，呕出肝汁和胆水。

　　她想起沉默的麻木的王娟。掏出纸巾，蹲下身，递过去。

　　“你这么哭很伤身体！”

　　对方就像没听到似的，卯足了劲要把体内所有的水分哭出来，不死不休的阵仗。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洪妩像在劝她又像通过她在劝另一个人。

　　一直到洪妩的腿蹲麻了，女人肉眼可见抽搐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刚想起身去找工作人员来帮忙时。女人的电话铃声响起。

　　“你的手机。”洪妩提醒她。

　　女人抖索着手，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字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淌得更凶了。

　　那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老公。

　　她拒接了电话，嗷嗷地大哭起来。

　　情伤！洪妩盘腿坐在地上。她有预感，这一哭没那么快结束。

　　果然，天完全黑透，路灯暖黄色的大光圈下，流干泪水的女人总算停住了哭声，就是在不停地打嗝。

　　“你，嗝，我看你善良，嗝，好心劝你一句，嗝，嗝，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嗝，看你闺蜜可怜，嗝，让你老公，嗝，呜呜，帮忙照顾。再好嗝，的闺蜜，也不行，嗝。”

　　洪妩不是很懂让老公去照顾闺蜜这种骚操作，但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追溯源头似乎没什么意义。

　　“你在阳市有能投靠的亲戚朋友吗？可以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女人摇了摇头，呜咽着又悲从中来，“我只认识我老公还有勾引我老公的闺蜜。”

　　“那你打算去哪？”洪妩打量她身后的行李箱。

　　女人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我刚从老家过来，想给我老公和闺蜜一个惊喜，”女人瘪了嘴，“没想到，惊喜变成惊吓，还说什么对不起我！一个是爱我的老公一个是我最好的闺蜜，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要回老家吗？你老家是哪里的？”

　　“和县，我爸妈舍不得我，我一直待在老家，和我老公两地分离。”

　　洪妩查了一下列车班次，阳市不愧是超一线大城市，班次很多，“一个小时后有一趟。”

　　“可是，我没钱。”女人说着悲从中来，“我辞了工作，最后的钱都花在来阳市的车票上了。原本打算投靠我老公，呜呜——”她掩面嚎起来，“我不该来的，我老公不让我来，我还自己偷偷跑来——我不来，就不会知道——”

　　“难道你还想被蒙在鼓里？”

　　女人摇了摇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在阳市过得不好，我又不在他身边，他太爱我了——”

　　洪妩撇撇嘴，这样的鬼话不过是出轨的借口，“我帮你买车票回和县吧，这么大的事，回去和你爸妈商量商量，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家人都是你的后盾。”

　　话刚说完，莫名的眼泪滴落下来，洪妩耳边听到一声叹息，至少还有家能回。瞬间鸡皮疙瘩抖了一地。愣在原地。

　　送佛送到西，洪妩给她买了车票，还把人送到进站口。

　　“你倒是挺多管闲事的。”清冷的声音在洪妩背后响起。

　　“你还在呀！”洪妩回头，见是林唯，惊喜道。

　　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揣进裤兜里，林唯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帮她。”

　　“为什么？”

　　“除非她自己爬起来，不然谁都帮不了她。”

　　洪妩回头，进站口内安检机前已经没有女人的身影了，“陷入绝路的人只看见眼前的绝路。”

　　“你这话说的，都已经是绝路了。”林唯嗤笑着，十指紧扣，咔，松了松指关节。

　　“但是她忘了，回头去看一看，身后还有来时的路。”泪水从眼角滑落，洪妩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心里的悲伤。

　　“你知道骗子为什么盯上你吗？”

　　洪妩迷茫摇头。

　　“你脸上写着，我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