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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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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这场冷战,结局早已注定,蝼蚁撼不动大象的腿。
这一夜,洪妩睡得不太踏实,父亲那张愤怒的脸无限放大。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脸颊贴着凉席,侧耳听着楼下院子里的动静。整个连里村还处在未开市的寂静中,只有她家院子里脚步声进进出出,准备着上山祭祖的东西。
等人走了,洪妩才从床上爬起来。想到一早上不用跟父亲碰面,她松了一口气。
太阳在天边露出半边脸,院子外开始响起邻里赶早市的脚步声、招呼声和摩托车声。
洪妩吃过早饭,趿拉着拖鞋就出了门,不往热闹的集市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杨婶子家。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过去,过去又能怎样?再被杨广志冷嘲热讽一顿?但是她就是放心不下,想起昨晚杨广志掐住小舅子的脖子,摆明了要跟丈母娘家撕破脸。杨广志的心思村里人门里清,一朝发达了便嫌弃糟糠之妻。
洪妩担心木讷的王娟,越木讷的女孩越认死理。
还没走近,洪妩就看见杨婶儿家院墙外蜷缩着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头埋在膝盖中间,那头鸦羽般乌黑的头发,矮小的身形,还有那身土到掉渣的衣服,十之八九是王娟。
洪妩走过去,蹲在她身旁,背脊骨撞上硬邦邦的墙面,疼得她呲了呲牙。
“想不想回趟王家村?”洪妩随手拔了一棵灯芯草。
身旁的人,黑色头颅稍稍抬起,凌乱的黑发间,露出一只红通通的兔子眼。
“你弟弟是想帮你。”洪妩想起那个鲁莽的少年,“你是个好姐姐。”
兔子眼再次埋进腿间,一抽一抽地呜声低泣,“都是我的错。”
洪妩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想回去吗?”
乌黑的头颅摇了摇。
洪妩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中,“为什么不想回去?”
“会被人笑话。”
闷闷的声音,低低浅浅,撞进洪妩心里,无数的委屈,像一团棉花堵住呼吸道。
王娟的妈妈身体不好,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婚后十来年才生下女儿王娟。产后身体更差了,修养许久才走下床。但是在农村,有女儿没有儿子,生前没人养,身后没人送。一年两年能说服自己,三年四年周遭絮絮叨叨着得生,没个儿子断了血脉传承是绝了后。于是在生下王娟后的第五年,王娟的妈妈拼死生下了儿子。儿子刚落地,妈妈也在床上没了气。
一家之主的爸爸得上工挣钱,王娟又太小照顾不来弟弟,只能拜托同亲的伯母帮养。
一年到头挣的那点钱,除了养孩子还得三不五时给帮忙照顾孩子的伯母拿点好处。
家里越来越穷,村里的小高楼越来越多,王娟的爸干得越来越拼,天不亮就去砖厂上工,天黑下工去伯母家把俩孩子接回家。就这么没命干,工钱却越来越少。红砖的价格从3角涨到8角,王娟爸的工资从800涨到1500,之后停滞不动,拿着一千五养家糊口支撑了十年,一直到王娟十八岁,砖厂倒闭,连一千五的收入都没了。
王娟爸转身拿起锄头,哪知锄头一落地,眼前一黑栽进土里。治病的两年里,家里全靠王娟缝衣串珠挣钱支撑。等到王娟爸身体好些,就张罗起王娟的婚事,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嫁到连里村的这么些年,日子并不比在娘家时好过。都累但是更苦。
习惯苦习惯累的人早已散失了说累诉苦的能力,就像田间埋头猛干的老牛,干不动了主人的鞭子一抽,啐一句没用的东西,就俯首瘫倒在田间泪眼汪汪自责又难过。
铁门吱呀一声。
“杨婶子。”洪妩站起身。
“怎么蹲我家门前来了?”杨婶儿打着笑脸,却像没看见洪妩脚边那没用的儿媳妇。
洪妩拍了拍屁股,“我出来遛达遛达,正好路过,娟姐在门口待着。”
杨婶儿撇过地上的人,不情不愿道:“都进来,别待着了。”
王娟立马站起身,缩着手脚。
“走吧。”洪妩牵住她的手,将她送回容身的牢笼里。
接下来的三天,洪妩把自己困在房间里,除了饭点下楼吃饭,其他时间都在房间里。
父女俩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冷硬。
“养个女儿还养出个仇人来了!”奶奶上门时,瞧见父女俩这般模样,嘲讽一声,“你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父亲瞥了洪妩一眼,洪妩低着头,半声不吭,让她服软是绝不可能的,最不济就是冷战到暑假结束。
奶奶绷起脸来,“我们洪家可不养这种白眼狼,你爸在外面辛苦挣的钱供你上学,你倒是挺傲的,还怨上他了!今儿想明白了,明儿再这般给脸色,学也不用上了!”
“你奶奶说笑的!”洪妩的妈妈露出牵强的笑容,拉扯过女儿的手,“别跟你爸犟。”
“我话放在这了。”奶奶的声音落地铿锵,转过脸看洪妩的父亲,菊花似的脸绽开亲和的笑容,“你这小家,还有我说话的地方吧?”
“自然,您说的比我还算数。”洪妩的父亲孝顺道。
洪妩躲回房间里,空调薄被一盖一卷,死了算了!但是棉花打造的被子透气性都巨好,蒙着头,没几分钟人就睡着了。
这一觉过去,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布满染上胭脂红的橙色霞光了。
睡太久精神混沌的洪妩脸贴着凉席的席面,脑海中又涌现奶奶说的话,鲤鱼打滚,愤愤地坐起身。
“婶儿!”一道惊慌的声音窜进洪妩家的院子,“出事了——”
“怎么了?”
洪妩拖鞋都没穿,三两步趴到窗台上,扒着防盗网往下看。
“杨婶家——不知道怎么想的——池塘——淹死了——”
洪妩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身体一软,扶不住窗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呆楞着半饷,又觉得自己听岔了,光着脚冲下楼去,屋里和院子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说服自己半刻前发生的事是还没睡醒,梦里编造的。但是惶恐感像潮水漫遍全身。恍恍惚惚地出了门,村里安静得可怕,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杨婶儿家也是门窗紧闭,一个人都没有。
“杨婶子,杨婶子。”洪妩抓着院门喊了两声,心里的不安感缓解了一些,越发肯定自己要么是做梦要么就是听岔了。
邻居的新媳妇探出头来,“你找杨婶?她家媳妇池塘里淹死了,整家人都在祠堂那。”
洪妩愣在了原地,“怎么会淹死了呢?”
“谁知道呢,就前面跟王家村交界的大榕树旁的池塘,浮起来了都。中午我还见着她呢,下午人就没了。”新媳妇叹息一声,“杨家的媳妇,是个人都得被逼死,他家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洪妩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歹命呀。”新媳妇见洪妩哭了,跟着抹了抹眼泪,躲进屋里去了。
迷茫地沿着村道一直往前走,在空旷的空地前,淹死人的池塘就在不远处。
洪妩走到榕树下,却害怕地不敢再上前,她蹲在榕树下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天彻底黑透了,眼睛又肿又胀,望向池塘,她又十分害怕,池塘叮咚一声,她吓得立马站起身,猛地一踉跄,绊倒在树下,掌心火辣辣的。身后的池塘又叮咚一声,洪妩嗷叫着,连忙爬起身,拔腿就跑。
跑远了,还是不敢回头,捏紧火辣辣的掌心,绷紧身子往前走,背后发凉。
经过杨婶子家,后背的那股发凉感嗖地一下,消失了。
洪妩头皮发麻地往家跑。
隔着家十来米,就见一个身影背着灯光扶着院门焦急地往外探,见着洪妩的身影出现在路头,赶忙跑过来。
跑近看见女儿一身狼狈,眼肿得跟核桃一样,一双手摊着,手心满是触目惊心的擦伤,皮开肉绽的,心疼死了:“怎么摔成这个样子?还有哪里受伤了?”说着就想扒拉她的衣服。
洪妩赶紧避开,“妈,王娟是不是走了?”
悲伤浮上妈妈的面容,“人没了。”瞧了瞧她红肿的眼睛,“哭成这样了?”
洪妩的眼眶又红了。
“各人的造化,她弟弟在祠堂闹了一下午,要个说法。”
“就是杨广志害的!”
“瞎说什么!”妈妈气得掐她一把,“人下午可在厂里,警察都来了。”
“就是他害死的!”洪妩笃定道。
进了院门,妈妈扯住洪妩,“你爸在客厅,出了这事,谁都不好受。你绕到厨房后悄悄上楼,我去拿药箱,给你送上去。”
“嗯。”洪妩答应着,垂头丧气地打算绕过去厨房。
殊不知,屋里的人已经察觉。
“在外面鬼混到这么晚,你还有没有家教?给我滚进来。”
洪妩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推开玻璃门。
“你还知道回来呀?”父亲一脸怒气地坐在沙发上,用食指指着墙上的时钟,“看到现在几点了吗?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在外面鬼混到这么晚才回来?你这看着是有父母教养的吗?顽劣不堪!”
手上有些凝固的伤口因为手掌曲张而迸裂,又开始渗血,洪妩梗着脖子,将手背在身后。
妈妈将洪妩挡在身后,“行了,你先让她去把饭吃了,这么晚还空着肚子呢。”妈妈在身后朝洪妩招招手,示意她先离开。
这些小动作被父亲看在眼里,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配吃饭吗?你早上是不是跟王娟说了什么?怂恿她回王家村?别人的家事你掺合什么?”
“她被赶出来了,我只是问她要不要回家。”洪妩的声音低沉,眼泪断线一般掉了下来,一想到王娟可能是想回家,但是回不了家,想不开跳的池塘,洪妩心里就难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教你多嘴的?”
洪妩顶回去,“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关你屁事?”
“啪!”
一巴掌狠狠地甩在洪妩的脸上。
洪妩头被打偏,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一点都不意外,顶撞在父亲眼里就是大逆不道。
“你干什么!”妈妈立马挡在两人中间,回头查看洪妩的脸,心疼死了,“你凭什么打我女儿!你自己配当父亲吗!”
父亲气得手抖,眼神像发狠的狼,“你们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有本事就滚出去!”
“洪世武,你忘恩负义!我当初跟你的时候,你家徒四壁,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我照顾你一家老小,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你这么多年,从来没从你嘴里得到一声好!你还好意思赶我们走!你有良心吗?你出去问问这附近的亲朋好友,去问问村长,谁不知道你洪世武有今天靠的是我给你家做牛做马!”
父亲脸色涨红,甩甩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不跟你吵。”
妈妈瞪了他一眼,扯上洪妩,“走,不跟他一般见识。”
折腾完已经十一点多,洪妩躺在床上,手心隔着创可贴摸着凉席,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会是王娟一会是父亲,最后脑海中响起父亲那句,你们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有本事就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般,念念不休。
想要脱离父亲的经济掌控,太难了。
但是,那句话,进了耳,也入了心。
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却忍不住看向大榕树的方向,为什么要把自己困死在这一方天地里呢?难道真的没有活路吗?
夜的漆黑,洪妩心里萌生出一个想法。
第二天早晨,天阴沉沉的。
起床后,下到一楼,脚刚迈向厨房,客厅里奶奶听到了动静。
“这都日上裳杆了,才醒呀?女孩子家家的,最忌的就是一个懒。”
洪妩收回脚,转身出来客厅。
奶奶和父亲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茶香扑鼻。
洪妩站在客厅中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见到你奶奶,招呼都不打?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父亲沉下脸。
奶奶端详洪妩的脸色,牵起嘴角笑问,“怎么?过了一夜,还没想通?连我都给脸色?”
“混账!”父亲气得拍桌子。
“没有。”洪妩轻声回到,“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花我爸哪怕一分钱。”
“什么意思?”奶奶询问到,“不花你爸的钱,你怎么交学费?”
“我自己去挣。”洪妩挺直了腰背。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读书!”妈妈意有所指地看了丈夫一眼。
“哼!”爸爸放下手中的茶壶,左脚盘起,靠回椅背上,眼神不屑地看着母女俩做戏。
“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这事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我老洪家苛待孩子,连学都不让上?”奶奶说道。
洪妩说出心里编好的说辞,“奶奶,学校提倡勤工俭学,这休学一年,学历保留,一年后回去接着读,拿到的毕业证都是一样的。只是我自己,先找工作历练历练。”
“不用说这些哄我,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不就是犟脾气,非和你爸对着干。”
“她爱咋整咋整,但是话我先摆在这!”父亲看向女儿,“你觉得自己本事大,能出去挣钱,那你就得明白,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再苦再难也别想着回来,我也不会给你半个子儿!”
“老二,你这是什么话!儿女生来就是父母债,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管儿女的?你们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啃树皮,我和你爹也是宁肯勒紧裤腰带死命干,也得给你们兄弟姐妹挣一口吃的。你这话说得糊涂呀!”
剩下的话,洪妩没听进耳朵里,手机里弹出提示,距离她出发去阳市的高铁票不足三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