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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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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妩回了院子,绕过右边的菜园子,往后侧的厨房走去。
菜园子里的菜被照料得极好,日照充足,水肥到位,一颗颗郁葱饱满,生机勃勃。
老一辈的人,识四谷会看天时懂农务,对土地更为亲近。
这院子里的地只有屋前铺上水泥,其他三面是裸露的土地,经历过生产队大锅饭的父母刻意留下来栽树种菜。
在院子的四角种上了南方最常见的黄皮、龙眼、芒果以及荔枝,屋侧是一陇一陇的小菜园,种着自家吃的蔬菜,随着时令,总能吃点新鲜的。
沿着菜园子往屋后走,就是厨房。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母亲忙碌的身影,低着头使劲揉戳案板上的面团,间或抬手擦去即将滴落面团的汗水。
这么热的天,炉火正旺,厨房里只有头顶一把小吊扇,吱吱转。
洪妩收拾好心情,在厨房门前的毯上蹭了蹭鞋底的土。
一走进去,就算进了桑拿房都没这么闷热。随手从墙上的吊篮里扯出几枝桠鲜荔枝,剥了皮,往妈妈的嘴里塞。
“你吃。”妈妈囫囵说到,定眼瞧洪妩的脸色,“怎么啦?”
“没事,”洪妩闪躲开妈妈的视线,目光停留在妈妈糊满面团的手上,皮肤的沟壑在年月中逐渐深邃,每一道纹路或许都藏着小小的为家庭付出却不被认可的成就,“怎么还包上包子了?”
女儿不愿意说,左右不过是敏感的心思被挑起了,“你奶让你爸明天带阿衍上山一趟,扫扫墓,把好消息告诉先祖。”
“就会折腾人。”
洪妩不满地嘟囔一声,走到角落里,从橱柜里翻找出炊布,扔进水盆里,大力揉搓。
“跟块炊布撒什么气?女孩子家家的,别成天气呼呼的。”
第一笼包子放上蒸笼的时候,父亲来了,他的脚步停在厨房门口,眉间川字纹紧皱,“晚上把中午的菜都加热了。”
妈妈双手各一根筷子支着蒸笼,诧异地回头,“中午可剩了不少。”
“都加热,我让人来家里吃。”
“什么意思?一顿不够来两顿?”妈妈把摆满包子的蒸片摔进沸腾的大锅里,气不打一处来,“我和阿妩母女俩在这给你们使唤?”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我不懂!”妈妈手用力一挥,“你们爱上哪吃上哪吃,中午剩的都放在冰箱里,自己去折腾。”筷子卡进蒸片的洞里,调整好蒸片,哐当一声,盖上大锅盖。
“啧!”父亲差点气得转身走人,犹豫着,又收回脚,沉着声音道:“晚上和王家村要干架。”
妈妈慌了神色,“干架?怎么了?”
父亲撇了心虚的洪妩一眼,“杨广志被他小舅子打了。”
“你看阿妩做什么?”妈妈质问道。
“看好你女儿!”父亲抛下警告的话,抬脚走了。
“什么人呀!”妈妈冲着他的背影吐槽道,回头瞧女儿,“杨广志被他小舅子打了,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阿妩差点跳起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妈妈一巴掌拍她胳膊上,“这事你凑什么热闹?拳脚无情,两个大男人打架,你往上凑,伤到了怎么办?”
“我这不没事吗!”阿妩挽住妈妈的手臂撒娇,心里却琢磨着晚上和王家村干架的事。
村和村之间干架的事一年里总能听到那么几次,就跟邻里邻间因为点鸡皮蒜毛的事打架差不多,特别是田地挨着的,为着一口井都能拿起锄头把人往死里弄。
妈妈觑她一眼,“有事就晚了。”蒸片上铺上蒸布,继续包下一笼包子。
阿衍清秀的脸从窗户探进来,“阿姐,叔伯们走了,出来帮我收拾收拾。”
妈妈杵女儿一肘子,催促道:“赶紧去。”
洪妩将手上的包子丢在蒸盘上,放歪了,蒸出来肯定不好看,“妈,这个蒸好给我留着,我晚点吃!”说完洗干净满手的面团,出了厨房。
客厅里残留着一股浓郁呛鼻的烟味,洪妩秉着呼吸,快步上前,打开了关着的玻璃门打算先通通风透透气。
背后不满地‘啧’了一声,低沉着嗓音,“把门关上!没看到开着空调吗?”
“透透气!烟味有些重!”洪妩翁里翁气地说,她惜命,不想吸二手烟。
回头看见一米二的茶几上杯盘狼藉,差点窒息,几套用过的茶具分散在桌面上,满桌满地的烟灰、烟头、果壳和水渍,旁边的垃圾桶堆满了也不知道换个垃圾袋,堆成小山,四周还散落着许多垃圾。
洪妩一看就觉得恶心,这些爷们老爱往垃圾桶里吐老痰了。
她召唤弟弟阿衍,“阿衍,你先把垃圾收一下丢了吧,再扫下地。我来洗杯盘抹桌子。”
啪!空的中华烟盒敞着口被抛在茶几上,父亲盘着腿,单手支着沙发扶手半斜靠坐着,吞云吐雾中,使唤儿子:“阿衍,去给我买包烟。”
“好。”阿衍答应下来,交代姐姐,“垃圾放着,我回来收。”
洪妩的眼光扫过她爸,“行。”
阿衍一走,空气都沉寂了下来,只有角落里吱吱运转的空调声。父女俩的共同话题太少。
“啧。”
洪妩心里咯噔一下。
“先把垃圾收拾了,这么大个人,做事也没个章法。”
洪妩将最后一个茶杯叠到茶盘里,使劲端起,“盘子洗完就来收。”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出了院子,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总算没了,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晚餐这顿,餐桌摆到院子中,桌桌都是大老爷们,嗓门一个顶一个,酒足饭饱后就开始抖腿吹牛逼。
洪妩和妈妈躲在厨房吃的晚饭。头顶的小吊扇吱吱转,一人一碗番薯粥,配着新腌的咸菜和酥香的炸鱼。桌上唯一一道中午剩的菜式只有那盘三鲜春卷。这样清爽的晚餐正适合盛夏暑气未消的夜晚。
吃罢和妈妈蹲在龙眼树下洗碗,洪妩的双腿被叮了十几个包,蚊子毒得很,清凉的井水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痒得忍不住上手。
头上是结了果的龙眼树,繁茂的枝叶中蝉虫鸣叫,院中的灯光下,催牛逼要把隔壁王家村打得屁滚尿流的叔伯们嗓门一个比一个还高。
八点一到,村长一声令下,都站起来各自回去操家伙,十分钟后村长家集合。
洪妩父亲的家伙是一根长扁担,木头老物件,长度和重量正好趁手。
“别打折了,明天挑箩筐没扁担用。”妈妈眼神轻瞥过父亲手上的扁担。
“女人家家的,多什么嘴。”父亲沉着脸,操着扁担,出了远门。
妈妈轻哼一声,去后面厨房准备明天带上山的祭品去了。蒸好的包子得点上胭脂红,祭拜的纸钱和香火,还有鲜果三牲。
院子里,只剩下乘凉的两姐弟。
“姐,我去找堂哥。”阿衍站起身。
洪妩还不知道他吗,立马跟在他屁股后面,“你俩打算去围观?”
“嘘!”
两人蹑手蹑脚出了门,过去村长家的路口,堂弟洪胜已经在围墙下等着了,见到洪妩,嫌弃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怎么?就许你们去围观?”洪妩梗着脖子怼回去。
洪胜被她怼得反而笑了起来,“待会躲着点,你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别拖后腿。”
“怎么?你还想动手?”
“那可不!”洪胜笑容里带着几份奸诈,捞起脚边的塑料袋,小半袋子的石头子,还从裤兜里掏出两把自制的打鸟弹弓,塞了一把到堂弟洪衍手里。
“还得是胜哥呀!”阿衍夸了一声,收好弹弓。
“只能打身体,千万别打头上去!”洪妩叮嘱他们俩。
“知道了,真啰嗦。”洪胜一脸不以为然。
打群架的地方在两村交界的一大块空地上,洪妩三人躲在三十米开外的老榕树上。
这棵老榕树的树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数不清的气根扎入地下,有的比洪妩的腿还粗。
射程最佳的位置被洪胜占了,他趴在粗壮的分枝上,一双眼睛发亮,像夜晚的猫头鹰;而洪衍,趴在他右侧的分枝上,因为位置偏斜又在树上,只能用毛毛虫蠕动的姿势努力调整射击角度。
朝着人群方向能承担起一个成年人重量的枝桠只剩下最后一根,洪妩趴在上面,她的视线被细密的树叶挡得七七八八,只能用捡来的树枝轻轻拨开。
安静趴了一会,洪妩便耐不住了,“怎么还不打呀?”
“急什么!”洪胜拉了拉牛皮弹弓,试图瞄准王家村的人,距离太远再加上夜晚天黑,他没太大把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动作。
“村长们还在谈判。”阿衍解释道。
“谈这么久,会不会谈着谈着不打了呀?”
“有可能。”
“再聊下去,天都亮了。”洪妩打了个哈欠。
阿衍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高高挂着的圆月。
“就你话多,先礼后兵,看,杨广志和他小舅子出来了。”洪胜低声说道,再次瞄准弹弓,咧开嘴角,坏坏地笑道:“你们说我现在一石头过去,会不会立马开战?”
“别玩这么大,暴露位置你第一个死。”
“呸!别咒我。”
“狙击手的修养,趁乱开炮,咱们用的武器和他们不一样,容易暴露。”阿衍陈述事实道。
“待会被发现了,阿妩你先撤。”
“我姐跑不快。”
“溜下树,往池塘的方向跑,躲进草堆里。我和阿衍弄出点动静,朝王家村跑。”
“胜哥强啊,声东击西这招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那可不。”
“动手了!”阿妩低声惊呼。
“瞄准!”两位狙击手一秒就位。
连里村和王家村的这场对峙,以村长为首,正值壮年的村名们手持长短棍棒。这场干架的导火线,杨广志和他的小舅子被推出来,本意是想让他们握手言和,谁知两位村长才说完客套话,杨广志直接冲上去,一手掐住他小舅子的喉咙,眼神狠戾。
“杨广志你个王八羔子!”王家的叔伯操着竹竿和长棍就冲上去,连里村的村民怕杨广志吃亏,操着武器赶紧迎上去。两方乱成一锅粥,叫骂声和棍棒声此起彼伏。
洪胜和洪衍摸出小石头,裹进牛皮里,用力一拉,咻!石子破空而出。
接二连三的石子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一声怒吼,“卧槽!老子干你们连里村这群龟蛋子!竟然来阴的!”
洪胜和洪衍对望一眼,无声笑了,少年的眉眼间,骄意傲然。
洪妩心中的担忧瞬间消散,如雨后晴空,嘴角跟着扬起。
口袋里的弹药用尽,洪胜从挂在树上的袋子里摸出一把,战绩告捷,手感一上来,咻!咻!咻!不说百发百中,至少十之八九!洪胜中了一个,洪衍也跟着命中一人,两人暗中较劲,甚至挑着部位来。
“谁用石头偷袭?”
“靠!老子的肾!”
“我的腰!”
糟了!“快撤!”洪胜和洪衍弹弓一收,石头袋子一勾,踩着树枝如履平地,避到阴影处,抱着粗壮的气根,滑下树去。一抬头,洪妩还颤颤巍巍抱着树干,脚一探一探地找不到下脚点。
“快下来!”洪胜瞧见人群过来了,低声喊到。
“姐,你跳下来,我接着你!”阿衍跑到洪妩的正下方。
“快点!跳啊!”洪胜连声催促道。
“你们快走!”洪妩紧紧抱着树,一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下树!没成想,运气不佳,伸下去的脚真踩了空,整个人因为重力往下滑,皮肤摩擦着老树皮,差点没着火。
“走!”洪胜强拉住洪衍,“她没弹弓,没事。”
两人跑起来飞快,没一会就消失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别跑!”
洪妩忍着痛,瘸着腿,拐到阴影处,拼命往池塘跑。
“想溜!他奶奶的!”
洪妩不敢回头看,扑进草丛里,连爬带滚。
为首的人已经踩进草丛了,洪妩隐在草丛中,轻手轻脚地往后退,搜索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她已经靠近池塘边缘了。
呱呱呱,青蛙跳上她的手背,洪妩听着靠近的脚步声,屏住呼吸,滑入池塘,沁凉的水从腰间漫到脖颈处。
刷刷!打草声,一堆人把草地翻了遍,“人跑了。”
“不会是跳进池塘里了吧?”有人哄笑着说道。
“刚看到是谁了吗?”熟悉的堂叔的声音。
“肯定是你们连里村的,石头都砸到我们王家村身上来了!”
“凭什么说是连里村的,我们也被砸了呀!”
“是呀,我的背疼着呢!”
尽管岸上已经没了动静,洪妩还是不敢动,怕有诈。她胸部以下泡在水里,幽深的水面如同一面黑色的镜子,水底下充满无法预测的未知,她想起老人们常说的水蛇,还有藏在水底的水鬼,莫名地恐惧袭了上来。
一直到月亮偏斜,洪妩才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她浑身无力地摊在草地上。
“阿姐!”许久未见姐姐回来,阿衍寻了过来。
“我在这。”洪妩虚弱地抬起手。
阿衍搀扶着她往回走。
“你回家先帮忙拿一套干衣服——”
阿衍摸了摸鼻尖,“爸爸知道了。”
洪妩瞪圆了眼。
果然,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脸色黑沉得可怕,怒火如同涨潮时的潮水,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暴起。
“我的面子被你们丢尽了!”父亲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跳动,双眼狠厉地看着眼前不听话的儿女。
洪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怎么就丢你的脸了?”
父亲沉着脸站起身,一巴掌甩在洪妩脸上,“你还好意思问我,你怂恿你弟弟做的蠢事!躲在树上偷袭王家村的人!两个村子打架,最忌讳的就是偷袭,还用石子砸人,出了事你们仨都得蹲监狱去!”
洪妩应激式地抽直了身体,“我没有!”
“爸,跟姐没关系,姐还劝我俩了。”
洪妩心里的委屈已经涨满,父亲却毫不在意,指着洪妩的鼻尖,“你年纪最大,但是看你今天干的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洪妩挥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与他对视,最后失望地低下头,泪水滴落到地板,心脏像被人掐着,难过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