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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鸿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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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曲”是明皇谱曲,贵妃作曲共谱的舞曲,相传当年请了公孙大娘演绎后一舞动京城,是为天宝年间最为人追捧的歌舞曲。而后安史之乱各镇割据,皇家权力一缩再缩,霓裳曲也随之落寞和被人视为由盛转衰的不祥之兆,渐渐就失传了。
晋阳城雪阁中歌舞升平,晋阳节度使宴请当朝端王点的曲子正是那首失传已久的霓裳曲,据说这是醉仙楼花了大价钱请那名伶编排复原的,等闲客人都无缘见到,只有贵客方能一睹当年的盛唐风采。李千念虽是大唐公主,可待在道观的日子比待在皇宫的日子都长,那些年节宴会上的歌舞她大多没有记忆,今天赴宴的霓裳曲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李千念举杯朝李存勖相邀,她在烛火摇曳中看得清楚,李存勖显然是被舞姬吸引了目光,以至于开口都有些心不在焉:“家父身体抱恙,今日的晚宴恐无法出席了。”
话到此时霓裳曲渐入佳境,舞姬随胡笳旋律做胡旋舞姿,李存勖拍了拍掌,几名家仆从那屏风后鱼贯而出,或拿酒樽或捧温壶,李千念面前的玉杯被侍从斟满琥珀色温酒,良辰美酒皆备,好戏开锣。
“殊雨不日就要成为端王殿下的正妃,按理说我现在叫声妹婿其实是僭越之举,不过年后我还得赶回大同坐镇雁门关,恐怕是不能喝到自个儿亲妹妹的喜酒了——今晚这杯权当提前喝到了罢。”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千念注意到李存勖在说完话后朝屋内的刺绣屏风一瞥,旋即收回目光,她不动声色道:“李将军说笑了,孤同将军怎么说也算一家人了,这声内兄迟早都是要叫的,将军也忒心急了些。”
酒是泸州老窖里的上品,玉碗盛出琥珀光,李千念低头看看自己杯中温酒,发现点点烛光被收入其中,于是她晃动酒杯,那些聚在一起的光晕开波纹。她抬手轻抿了一口,却不想这酒绵中裹着辛辣兜头盖脸的散了一腔,李千念没压住不适,从耳根红到了面上,还轻咳出了声。
恰逢乐曲骤停,胡笳暂歇,李千念耳力极好,她突兀地捕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女人笑声。
“嗤——”
叮——
霓裳曲大段的留白间穿插着编磬悠扬之声,李存勖此时关切问道:“我听闻殿下刚从二龙山归来?这寒冬腊月的,不说被饿久了的虎豹财狼伤着,就是太原这块的北风也够人受的了。”
叮——
又是一声磬响,方才出现的女声似乎只是李千念的幻相,她指尖轻扣玉杯上雕琢出的水仙纹,惋惜道:“二龙山的兔子冬日里养了一身肥膘,烤来下酒是桩美事。只可惜孤偶感风寒,只得就此罢休,在山脚猎户家将养一阵就起身回城。”
叮——
李存勖身体略微前倾,集目光于端王如狼视物,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悠然:“这么说,那日二龙山里地龙翻身,端王刚好躲过一劫?”
三声编磬的回音在屋中消散,有鼓声紧随其后,那是面新制的鼓,鼓椎砸在上面若冬雷震震。李千念喝了酒,一张本就俊美无双的脸更是灿若桃花,漆黑双眸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是把李将军置于那样的境地,想来将军也会同孤一般记忆犹新。”李千念又端起酒杯,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没让酒液直接入喉,而是在腔子里停留作为缓冲。:“地龙翻身波及了孤养病的地方,不想孤此次进山,豺狼虎豹没见着,倒是好几个家仆被地龙吞了。赶年前还需做个道场度亡,这年着实过得忙了些。”
“端王殿下是菩萨心肠,死了几个家仆还专门找人做法事。我是武人,对什么杀啊死啊的可不会记忆犹新。”李存勖紧盯了李千念片刻,忽然间又松弛了嘴角,眼中的凶戾尽收:“我十二岁就被阿父送进了军营,那时候我还没伙房的灶台高。第一次上战场是被那群突厥崽子半夜偷袭,一伙的老哥哥们都去见了阎王,偌大的青草原最后杀成了红色。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后生在尸体堆里躲了三天才算是捡了条命,回家后要不是妹妹天天找我玩带我见人,只怕就没有如今的大同李存勖。”
珍馐如流水般被人送上了紫檀木板足案,李千念粗略一瞧,虾炙鱼脍白龙曜,似是着力模仿烧尾宴的菜式,不过入乡随俗,面食倒是多了不少。她用银筷子挑了一点玉露团,品咂着醉仙楼厨子的手艺。
糖放多了竟显出苦味。
“李将军且放宽心,孤与郡主婚约即定,便是在月老的姻缘簿上留了姓名,自当真心待她。”
原本要应内兄的人长眠在二龙山深处,李千念被突如其来的茫然笼罩,若是换做胞兄在的话,不知会不会像李存勖般以这种威胁的方式来关照自己的亲妹妹——李千念幼时就跟着师父纯阳子出世修道,父皇尚未来得及见几面,更别提兄长们了。斗转星移,九皇兄东都登极,像是给四处漏风的大唐撑了把油纸伞,撑起皇室最后的体面罢了。李祯于李千念来说更像是连结她与山下大唐唯一的蛛丝,日落西山的王朝被李祯的书信所概括,继而延申出李千念对家族手足的最后一点牵挂。
胞兄大抵会更温和些。李千念如是想到。
“我看端王殿下近日话里话外都对鬼神之事颇有兴致,不如改日抽空去紫极宫散散心,听说那里的住持道行不浅,善男信女们都乐意去观里求个平安符。”
正事已了,李存勖以手斜支着下颌悠哉听曲,他面前的飞禽走兽没动几筷子,甜酪糖水所剩无几。侍女们早对这位李将军的好恶有所准备,接下来佐酒的菜肴皆是甜口为主,专门投其所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千念对李存勖这番话顿生警觉之心,她在三清座下修行多年,为人处世习惯了以道门的眼光去思量,虽说大唐尊崇道门,可换做是皇子如此言行终究不妥。临行前王知味交代她胞兄与这位李家少将军李克用渊源颇深,她还是少开口为妙。
当下李千念端详着屋内那扇硕大的刺绣屏风,她认出那上面绣着的是曹子建的《洛神赋》,不过是谁的拓本她倒是未看出来。她本就不胜酒力,此时屋内热气一熏,酒劲愈发上头了。李千念借着酒劲起身离座,李存勖刚要开口,她已径直走到屏风前,要把那《洛神赋》看个究竟。
刺绣屏风本就轻薄,只是离着酒席稍远李殊雨才敢藏身其后,但李千念的动作毫无征兆,她回避不及,隔着那层丝帛正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李千念一怔,那层薄纱后的眸子恍若琉光,大唐上元节最璀璨的灯火也无法与之比拟,她迫切的再向前一步,女子的面容忽又不见。
“于是……徙倚傍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端王殿下!”
“嗯?”
李存勖的询问惊醒了李千念,她皱眉不解,方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她欲绕道屏风后看个究竟,却被一旁上前的侍女打断。
“殿下还请小心些。”
李千念这才发现自己半只脚悬在台阶上,差那么一丁点就会踏空栽倒,骇得她顿时出了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孤一时被这洛神赋的笔法所吸引,到有些情不自禁了。”
那边李存勖也是提心吊胆,偷偷带亲妹子去见未婚夫婿这种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铁定会被自家亲爹赏一顿板子事小,来日有好事之人用这事编排李殊雨才是大事。好在端王被他喊住没再进一步,万幸,万幸。
屏风前两人各有心事,屏风后李殊雨亦是如此。李千念的脸即便隔了道屏风依旧妖孽的勾魂摄魄,眉下狭长双眼压住眸中星辰,唇角明明含笑却恍若谪仙般云淡风轻,绝色二字也不足概括了。
幸好李殊雨没被美色迷了眼,趁李千念还未反应过来时一侧身躲到了屏风两侧的木框后,这才得以脱身。她借舞乐声从侧门走脱,眼前却还浮着刚才的一幕。
这人……果真还和幼时在紫极宫似的,一点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