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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偷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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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极宫勅建于天宝年间,相传袁天罡曾在此处占星练炁,并言:“内凝山灵,外含钟秀,有昆仑之遗风”,因此自初唐来多少高僧名道都来此清修。至明皇继位,李林甫专权,有一众专注阿谀奉承之辈为讨好右相,提议其向明皇进言在北都太原修一座皇家道观,以彰显天家血脉不同凡俗,同时也可以正本清源,弘扬国教。
李林甫递上折子后几个跳出反对的臣子果然受了排挤。明皇一朝歌舞升平了几十年,日益沉迷长生之术的帝王乐得以一座皇家庙宇招揽天下道门英才。于是一道圣旨下去,征发工匠采买物什昼夜不歇,从上到下都对此事笑逐颜开。
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紫极宫自然是天仙宝境似的,外头是雕梁画栋的宫楼殿阁,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内里白玉铺地泥塑金身,四根百年金丝楠撑起大殿,案上紫铜的香炉中燃着两指粗的降真香。完工那日明皇亲题宫观匾额,紫极宫一时风头无两。
到如今转眼已是百年,明皇奸相都成过眼云烟,独这宫观中香火不曾消散,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只好寄托神佛,盼着这乱世早点儿结束。
李千念在内堂略坐了坐就出了观,因她来得突然,以前住过的那间丹房还未收拾出来,一时间竟没事做了。此刻天色尚早,晋阳城又是北都龙城,端的是热闹非常,她换了件便宜的蓝色绣金丝如意纹上领袍,腰间挂了只回纥匕首,也不冠巾,只拿了一根金簪将头发束起,做世家子打扮。
阔别太原十年间好些店铺街口都改了样式,原先建城时东坊西市的格局已不再严明,好些铺面就开在坊门口,面食铺挨着货郎摊,往来行人商贩络绎不绝。李千念信步闲游,在一家书肆前停下步伐,这家书肆不算太大,店名很有些意思,时兴的“魁星”“追月”皆不取,倒是门脸上银钩铁画几个大字:
半哭半笑楼
显然李千念被这新奇名号吸引了注意,她迈步进了店里,准备看个究竟。
书肆内部做仿古样式,所选所用都按开元年间的风物布置。李千念刚站定立刻就有伙计上前招呼:“这位郎君想要些什么?我们家新得了刘知几的《史通》,字如钱大,墨印清晰,实属佳品……”李千念且听着伙计的话术,伙计倏然噤了声,她不明所以看过去,只见那伙计直直盯着她,满脸震惊之色。
“贵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伙计自己回过神来,向李千念告罪一声飞也似的跑向后堂。李千念被莫名地晾在一边,她心道怪哉,这书肆名字怪,雇工也怪,见客来竟躲着走,天下还有这等生意人。
正思量间,后边有人一挑缎子帘走进了前厅,李千念抬眼望去,正巧撞上来人的神情——那人约么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朱红暗纹棉服,细长身材面白无须,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
“王爷?”
李千念虽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己的几位兄长皆被封了王,大唐能被称为王爷的可都是她的兄长,她只下意识接道:“哪位王爷?”
书肆里突兀的冷了下来,白面的中年人收起先前的失态,朝身后的伙计使个眼色,向李千念拱手道:“这位……贵人,因贵人与我家主人相貌着实相似,某方才过于失态,还请见谅。”
中年人的声音虽被他自己刻意压低但仍存着尖细,不过这一番话下来倒是圆融体面。李千念听完眼眸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中年人光洁的下颌:“贵店主人可是端王李祯?”
“贵人怎知?”
“这位公公,吾名李千念。”
中年人被道破身份不怒反惊,他听得李千念自报姓名后双膝一弯就势跪倒行礼,口中请罪:“奴婢端王府总管太监王知味,竟未认出是永明公主,还请公主降罪。”
王知味是端王李祯从小用惯了的心腹太监,他被指派给李祯时李千念已被纯阳真人接走了,故他只在端王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王爷这位胞妹的形象。
早慧,羸弱,同王爷一模一样的面孔。
当大唐公主李千念真正站在王知味面前时,王公公方才惊觉自己的揣测无知而片面。端王兄妹有着冠绝天下的相貌,他们共用一张脸,骨子中却散发出截然不同的东西。相较于李祯山峙渊渟的沉稳,李千念更多的是被山灵水韵养出的缥缈。
清风无形,又怎可掬?
“原来是王兄府上的王总管。自上次长安来信,告知我王兄与晋阳节度使家二小姐的婚约后我便奉师命下山。如今婚期将近,不知王兄可好?府里可准备妥当了?”
“这……”
王知味神色暗淡,他欲言又止,看不出半分王府好事将近的喜悦。李千念察觉有异,她试探道:“可是王兄遇上了什么难事?”
“唉!”王知味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向是下了决心般躬身将李千念迎入后堂,“还请公主随奴婢移驾后堂,到时候公主便知出了何事。”
书肆里两个机灵的伙计见状出门望了望街上情形,看无人在意后闭了门板,将歇业的牌子挂了出去。
书肆前厅布置的普普通通,隔着一张锦帘后是个露天中庭,庭院不大,两株樱树在腊月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脚下是砖石铺就的地面,不知哪儿引来的一眼活泉被圈住做成了天然鱼缸。李千念瞧一眼那水中锦鲤游弋又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随王知味走进庭院尽头的正房。
太原地处偏北,受胡人影响不少,正房的陈设略显豪放,家具矮椅都是实用为主,雕花装饰简单粗犷。现下正房里的的摆设都被乱糟糟地挪到了角落里,三四个人围着一张地下的白熊毯忙里忙外,李千念走进一瞧,那毯子上躺着个面色惨白,半死不活的大汉,他身上盖着条锦衾,阖着眼像是昏死过去了。
李千念掀开锦衾一角,大汉上半身的衣物都被人褪了去,从胸口到腹部裹着军中用的干净布带,隐隐渗出新鲜血迹。
“这是龙骑军统领龙兴,三天前护着王爷进了二龙山,昨天晚上府里的人从城外遇到他时,龙兴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那我兄长现在何处?”
王知味不语,他从贴身的衣袖中掏出一样物什,后退一步跪呈给李千念。
李千念顺手取了,那东西约有一掌大小,赤金色泽,似犀角,却是残缺不全的。七公主眉心一紧,显然认出了此物。
“王兄他……”
“殿下未归。”
太庙供物从不外示,就连李家旁支也不知道祖宗家祠里供着这件神物,李千念虽不知为何会落在李祯家奴手上,但这无疑也将胞兄的情况隐晦透露。
“我现写个单子,王公公务必半天内备齐,龙兴将军的命老天收不收,就看能不能撑过今晚了。”
事关兄长下落,李千念笔走游龙,一会儿功夫把写好的单子交给王知味,王知味细细地过了一遍,除了去紫极宫替李千念取的东西,上面标注的物件大多都是道观里常采买的。
酥油灯具若干,香烛纸扎若干,钵盂斗方数个,椒糈若干。
李千念心里算准了时辰,她命人将正房的东边打扫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龙兴抬到指定地方,随后在正堂架了桌子,净手静心。
在场的几个都是李祯的心腹,都听说端王殿下的胞妹齐国公主是活神仙纯阳真人的徒弟,如今公主行法救人,他们虽不敢打扰李千念做事,可私下都凑一起偷偷观望着。
朱砂李千念的香囊里随身备着,用温水调和后水钵中晕出殷红之色,她沾一点朱砂以指为笔,脚下踏步罡,凝神运咒,引动先天之炁对着龙兴凌空书符。
正堂里的几人看得真切,原本应落在地上的朱砂水从起笔到结束时皆浮在半空之中,待符成时李千念并指掐诀,那在空中的符忽现红光,旋即落入龙兴体内,消散不见。
龙兴这边并未有何异动,李千念倒是舒了口气,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白色锦帕,仔仔细细地把两只手上沾了朱砂的地方擦干净,开口道:“只是替龙兴暂时护住了魂魄,你们若得空,还是请个御医来侯着更为妥当。”
立马有王府的御医上前给龙兴诊脉,其他人虽是端王心腹,未和李千念有过交集,也不好唐突了公主,只揣摩着公主心意引其在耳房暂歇了,又上了茶盏点心,等着那边御医给出消息。
不多时御医来禀,说是龙兴心脉比方才跳动的强些,血也不外渗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李千念愈发恭敬了。
王知味是酉时回来的,腊月里滴水成冰,王公公看样子出了大力,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回了半哭半笑楼就去求见永明公主:“奴婢凑齐东西就往回赶,生怕误了公主定下的时辰,三清保佑,幸好没误啊。”
李千念取了自己的法器包袱,又在心里清点了一遍流程,淡淡道:“王公公做事果然妥帖。”
接下来放灯布纸,铺米书符按下不表。等月上中天时,李千念终于开坛救人!
此刻的李千念早换上了黑白太极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的法衣,头戴赤金莲花冠,手中的雷击枣木令牌沟通阴阳,隔空画出秘符。
正堂的门原本是虚掩着的,李千念一道号令之下屋外倏然起风,将大门刮的洞开,坛上按北斗七星布下的酥油灯盏也被刮得或明或暗。李千念依旧是不悲不喜,她放下令牌手中换上了绣云雷五色令旗,心如止水存思旗中。
“诸神闻召,变现神通,来临坛所,有令必从。”
平地惊雷响彻太原夜空,原本清朗的夜霎时乌云密布,就连天上的新月也被遮蔽了。李千念终于分神瞥一眼屋外动静,她冷笑一声,单手挽决,手中令旗剑指苍穹。
“帝令在手,永镇吾权。一请不降,逆节相传。二请不降,有罪不原,三请不降,形灭灰烟。”
空中雷声更闷,李千念不为所动,两者僵持半响后终是雷声褪去乌云尽散,屋内七星延命灯有惊无险的燃到尽头。
“龙兴的性命无恙了,若是我所料不错,明早他便能醒。”
李千念将鬓边一缕散落的湿法压回髻中,收法后依旧是那个羽衣星冠的绝世道人,没人知晓刚才她与天抢人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