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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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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在晨雾中逐渐苏醒了过来。
年关将至,大街上被各色采买年货,杂耍把式的摊贩艺人占了大半——有的行脚商为了能有个好地段,天不亮就在城外排队,只等城门一开在坊市上讨个好位置开摊做买卖。
“腊月新到的皮货,上好的狐狸皮嘞!”
“门神桃符,大吉大利!”
“瞧一瞧看一看,二龙山刚采下的鲜笋,腊月头一茬——”
“二龙山?那地方不是前两天刚地龙翻身么,竟然还有人敢上山,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在一片叫卖声中众人的注意暂时被这卖笋的汉子吸引过去,有好事者围上去问道:“那汉子,二龙山现今可还能上去?我可是听说这次地龙翻身好大的威力,连山神老爷的兵马都给震出了盔甲。”
卖笋的汉子身材敦实宽盘大脸,他不慌不忙先将自己筐里的鲜笋抬上案桌,吊足了众人胃口这才故作神秘道:“可不是嘛,我本想着过两天再上山去,可这新鲜冬笋不等人,我也只能冒险上山了。谁承想这一上去竟然让我大吃一惊——那山里塌了好大一处地方,从半山腰直塌到了山脚。我大着胆子走进了看——”
正逢讲到关键时刻,寻街的不良人赶了过来,大抵是清早未睡饱,瞧着这头一群人围拢到一处,打着哈欠上前没好气的将人群哄散:“今日节度使出巡,上头下了令了净街,都散了都散了!”
“节度使如今出街这么大阵仗,难不成眼下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听说这次地龙翻身是因为节度使想自立,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提醒他别忘本才降下的天罚警示!”
“嘘!你不要命了?这可是晋阳城里……”
二龙山中地龙翻身的插曲便消散在晋阳城冬日的薄雾中,街上依旧人群熙攘,三教九流皆存。
忽有铃铛声响起,在晨雾中清脆悦耳,与晋阳城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后一人一马走近了,才寻得这声音源头。
那人身量颀长,简简单单一袭青衣道袍,碧玉莲花冠挽着满头青丝,三天门下的浩然之气也遮不住眉目间几近妖艳的俊美,年轻道人牵马过闹市如悠然见南山。冬日的晨光从雾中流出单薄的暖意,那光跟在道人身后,照得凡尘俗世种种皆与其无关。
整街的看客都屏了呼吸,好似唯恐惊了这天上谪仙,叫卖的商贩止了声,挑货的买主也不看货了,个个呆成了泥人木偶,一时间天地宁静而诡异。
直到年轻道人牵马过了长街,那街角炸果子的忽然“诶呦”一声,继而手忙脚乱地捞出已经炸糊的面壳子,连连哀叹——这街才重新回过神来,有了声响。
“那是谁家观里的道人,怎生得和画中仙人似的?”
“我怎知道?怕不是哪家仙山上刚入世历练的道子吧,方才只顾盯着看了,其他繁杂念头竟浑都没了……”
始作俑者仍旧牵马而行,她走得极慢,身后的白马早已习惯主人的步调,胸前铃铛声悠扬,怡然自得地跟在她身后。这一人一马闲庭信步,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是在城西的紫极宫驻足,年轻道人把马捆在栓马桩上,她仰头望向门口那块半人高的匾额,沉默良久。
晋阳紫极宫是明皇时期圣人下旨勅建的皇家道观,选址汾河之南,占地约有十余亩,建成时明皇亲自赐名题字紫极宫。近百年时光飞逝,中原战火不停,这观也被叛军战乱波及数次,说来也奇,内里房屋宫殿都修了几轮,偏这紫檀木的御赐匾额历经百年完好无损,如今抬头望去,仍能瞻仰明皇御笔。
道士过庙不入,早有住观的小道童上前询问,道童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的只冠了巾,口齿十分伶俐:“敢问师兄法名?师承哪派?可要拜山?”
年轻道人见道童一派天真烂漫相,话又说得利索,不禁笑道:“且说晋阳李千念回来了,你们观里住持自会懂的。”
小道童听了她这话一本正经的回道:“师兄可进观稍等,贫道这就进去禀告。”
李千念看着人小鬼大的童子颇为有趣,旋即点头:“那贫道恭敬不如从命。”
紫极宫占地极大,过了两道门仍是供神庙宇,三清透过敞开的殿门俯视众生。赭黄的围墙根下是千年古柏,这观内的一草一木都规规矩矩的被困在一方天地里,恒古不变。李千念踏着脚下的青砖往内堂走,一时间时光流转,从前与如今纠缠不清,她垂下眼眸,任那些陈年旧事翻涌而出。
“耶耶以后会来看念儿么?”
“念儿乖,观中清净,于你养病有益。耶耶若是得空,带你与阿祯去汾河之畔玩。”
“耶耶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幼时的记忆是不做数的,或真或假都带着稚子臆想,正如李千念已然记不清她阿爷的相貌,就是那段分离时的对话,或许也是假的罢?
腊月天寒,内堂却大门洞开,几缕清烟溢散而出,李千念快步上了台沿,她掸一掸青衣道袍上的寒气,寻着缭绕的烟尘入室。
屋内陈设同十多年前大抵一致,壁上是王摩诘的《山阴图》,两边是陶隐居真迹: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主位低案前早有人等候多时,现任紫极宫住持元世真往上数三代也算是陇西李氏的旁支。并州又近边塞,胡汉通婚颇为常见,因此他虽身着鹤氅汉衣,可生就的是一副高鼻深目,胡人样貌。
“一别经年,观主驻颜有术,我竟未发觉您有何变化。”李千念进屋后先是朝元世真行一抱拳礼,而后驾轻就熟地入坐两旁设的低案,那低案是红木制成,右手处有一小小凹陷,她摩挲着那用漆遮掩的痕迹,语气中流露出重逢的感慨。
十多年了呵。
她五岁皈依,为了治病被父皇从长安送来了北都紫极宫,那时身量比这矮几高不了多少,身边的师兄们都知晓她的身份,怜悯多于亲近,五岁稚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经卷中只身窥得人间四时八景。
那一日她在内堂打坐,不知哪儿跑来只碧眼黑猫,上蹿下跳的一副皮实相。李千念看着猫儿撒欢自己也坐不住了,跟着它绕着内堂兜圈子。四五岁的孩童玩心起来哪还有什么顾忌,只是她常年病弱,几圈下来累得几乎站不住脚。恰好黑猫又在八宝阁上驻了足回头望她,李千念以为有了机会,起身猛扑了上去,没成想猫受了惊,后脚一蹬旁边的青釉茶盏就跳上房梁。
李千念本是要抓猫,谁承想凭空一个茶盏跌了下来,她吓得一退后,却好巧不巧碰到了地下的低案,脚下踉跄就朝一边儿栽去,脑门结结实实磕到了那红木低案上,力道大的甚至将其磕出了小坑,旋即昏厥过去。
如今旧物依在,当初观里的那些师兄们却不知去向何处,着实物是人非。
元世真近十年未见李千念,如今重逢也是唏嘘,他摆了摆手道:“公主莫要调侃老道了。光阴似箭,纵使修行了这么多年,老道也未能达到尊师纯阳真人十之一二的境界啊。”
观主口中的纯阳真人乃当世活神仙纯阳子,李千念七岁时逢纯阳真人云游至太原,那时她病发的频繁,每月除了吃药,礼斗解厄的法事也不知做了多少,可就是不见好。逢戊日发作起来,李千念都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仿佛闭了五感,与活死人无异。
纯阳真人入太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观主得知消息后连忙派人在城外等候,备足礼数欲将其迎进紫极宫——元世真自个儿心里也没谱,毕竟纯阳子活神仙的名声几十年前就传遍了整个中原,他一个后生晚辈,请得动么?
元世真在惴惴中等来了纯阳子的亲自登门,细想时辰却是错的,明明是一刻前刚派了弟子出门,这会儿估计刚到城门口,纯阳真人怎会这个现在就到了紫极宫呢。他来不及细想,正一正头上发冠,起身迎接。
面前纯阳子一袭杏黄百衲衣,脚蹬草履,放在人堆里就能隐去身形,这再普通不过的白发老翁与元世真所想的当世仙师可谓大相径庭。
“误要多问,我与此子有缘。若想救她性命,必得皈依三宝,受三清庇护。”
纯阳子不与他打机锋,开口告知自己的出世目的,元世真不敢耽搁,一面请纯阳子入观,一面遣人加急上报昭宗。
纯阳子在晋阳城又等了三日,期间他既未书符也未开坛行法,只是叫人将一枚铜钱大小的象牙印搁在李千念床头,并道:“李千念命格特殊,唯有天子召下,以人皇之威才敢行收徒之事,在此之前吾与她不宜相见。”
李千念得了□□神渐安,精神也好了许多。三日后圣旨终是来了,昭宗又欲赐封纯阳子爵位,千金拜为国师。纯阳子推辞不授,只携了年幼的李千念西出晋阳,再度隐世。
元世真这十年间红尘炼心,夹杂皇家道观主持各项事宜,粗看不甚显露,可长久下来,眼中沧桑与斑白须发尽相暴露。
晋阳贵为北都,往来贸易茂盛,腊月的光景也能喝上岭南贡茶。李千念轻嗅杯中香茗,赏玩着手中这盏水晶玻璃茶船:“观主也不必妄自菲薄,恩师闲云野鹤惯了,若是身在紫极宫住持这个位子上,未必能比观主做的长久。”
观主脸上浮现一丝窘意,李千念对观里所用的上造玻璃盏发难他一清二楚,紫极宫虽是勅建的皇家庙宇,可还未到能用水晶玻璃拿来待客的规制。李千念是公主,元世真只敢陪笑道:“我与真人云泥之别,只是世故人情上多了些琢磨。这眨眼间尘世十年过,今日早些时候我听见外边说晋阳城中来了位谪仙似的道人,还在想着是谁能引得一条街的百姓屏息驻足,竟未料到是七公主。公主如今旧疾可愈?为何忽然此时下山?”
“我此次赴北都,一是奉了师命下山历劫,二是我胞兄李祯与晋阳节度使家二小姐婚期在即,他给我去了信,我便顺势前来一观。至于整条街的百姓失了神——”
李千念狡狯一笑:“我那马上挂得是引魂铃,志不坚者被迷了心神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