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壹零零七

11、礼金

　　沙陀人原本是大唐北疆隶属西域都护府辖下一部落，在回鹘吐蕃等强邻环伺下小心求生，但其首领朱邪赤心抓住时机，助唐镇压北地起义。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从此沙陀王族被封大同节度使，赐国姓，世代镇守河东。
　　也因此李克用家在衣食住行上都带了北疆的习俗。尤其在食方面，关中习惯早上来碗面食汤饼，节度使家则更偏向于胡椒炙烤。李千念虽离家多年，但纯阳子未刻意改变她的饮食习惯，故眼下面对着辛辣的北疆早饭只动了几筷子便漱口让人撤席。
　　李克用父子在太原经营多年，麾下办事效率自然不用说，李千念正喝着清茶企图压住口舌间的辛辣感时下边就有人进来禀报。来人看穿着应是隶属老节度使的亲兵，年纪不大办事说话十分利索，进来先是给顶头上司李克用行了军礼，而后言简意赅的道出消息。
　　“那刀属下已经查明来路，正是前日进城的使者队伍中所携带的刀具。册婚使现已准备启程回洛阳复命，因没有节度使谕令属下不敢擅自拦截，只派了一队人马悄悄盯着，随时听候节度使调令。”
　　李克用听完下属汇报只是让其退下，并未开口发表意见。下首坐着的李存勖坐不住了，他将筷子重重一搁，强压怒火道：“父亲，再不下令这帮人可就要跑回洛阳了，您难不成就让他们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去给朱温匹夫复命？”
　　“这边我截下人家，洛阳那边转天就能给太原加顶强扣天使的罪状。我河东一向是安分守己的地方，朱温从前没太原的把柄，如今你是想亲手把刀子递给人家么？”李克用斜一眼自己的嫡子，他话里话外说得不满，完全是顾及了自己女儿的面子。
　　李存勖方才是被气昏了头，被自家大人一教训也就静了下来。父子连心，李克用一个眼神就让他心领神会，李存勖转头盯着喝茶的李千念道：“妹婿，你们夫妇二人刚完婚，是不是还未来得及好好招待一下册婚使，以尽地主之谊啊？”
　　李千念原本在亲兵进来时就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隐于一众李家人之中，她此时边回忆茶圣陆羽留存下的典籍，试图将茶碗中的清茶对号入座，猛然听李存勖亲亲热热的叫自己妹婿，只心道不好——姜还是老的辣，李克用能不动声色的把两个藩镇间争地逐利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又能点拨自己亲儿子借她这个端王的势，是之枭雄典范。
　　“话虽如此，可某一届闲散宗室，无权无势的，未必能请得动天使啊。”
　　既然躲不成，李千念只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放下手中茶碗：“内兄遇险受伤，王妃一大早便匆匆赶来，某看着王妃心急如焚，只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她这话半真半假，无权无势的皇子是真，想要帮忙的心是假。当年入道不久时师父就告诉过她法不轻传道不贱卖，享多大的福就得有受多大祸的悟性。现如今对面李家父子既然想要她这位端王女婿出面，必然得付出点什么才好。
　　“当年圣人的十一弟，大唐最为尊贵的端王殿下怎么能说是闲散宗室呢？”李存勖忽然止住话语，诸人正觉奇怪，唯有李老夫人轻咳一声：“原本不该我这老妇人插嘴，只是存勖伤口崩裂，还是让他同我去后堂重新包扎为好。”
　　李千念这才发现她这位内兄脸上苍白没了血色，原本包好的绷带殷红一片。李殊雨见阿母带着哥哥刻意避开接下去的事情，也起身欲回后堂，只是临走前在李克用跟前小声说了句话，李千念离得远，没听清楚。
　　转眼只剩了丈婿两人，一个是真岳丈一个是假女婿，二人各有打算，却非得显出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半响李千念还是没能沉住气，她率先发难：“洛阳派来的使者杨甫某也略有接触，此人是梁王举荐的千牛将军，性格颇为古怪。只怕某一个对其无半点助益的皇子，杨甫还看不上这份相邀。”
　　“你是我李克用的女婿，光凭这点确实对朱温的人来说有害无益，私下结交说不定还被人加以大做文章。”李克用明明盲了一只眼，可剩下的那只眼睛浑然不像一个久病之人那般浑浊，他目光落在李千念的身上，让后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若你成为河东军的中郎将，那便是另一种光景了。”
　　李克用的话不啻于平地起雷，惊得李千念眼睛都瞪圆了。河东中郎将算是河东藩镇中的准高层了，李克用如此轻而易举的就给了她这个外人，简直可谓草率了。一位戎马半生的老将枭雄如何能犯这等错误？
　　“我知你想说什么，李祯。”李克用在座椅上半侧身子，竟然有一瞬的慈眉善目之感：“此时此刻同我共处一室的只有我的女婿，没有端王这个花架子了。你也看到刚才殊雨同我说了句话吧，我来告诉你她说了什么。她说‘女儿很喜欢端王妃这个称呼。’我就一下全明白了，说到底还是我的宝贝女儿选的人，我这个做耶耶的还能怎么办？
　　你也看到了，太原李克用如今身体每况愈下，甚至于嫁女儿的时候都没有太多精神。若是殊雨是男儿身，我倒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的为太原考虑。存勖虽是我嫡子，我那十二个义子也不是省油灯，如今我还能镇着他们，一旦将来存勖接任节度使这个位子，指不定还要出多少兄弟阋墙的事。唉，也只有你李祯身份特殊，不贪图这小小的节度使之位。
　　我予你河东军中郎将的权柄不过是将来有事相求，如今提前支付礼金罢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千念反倒沉默了，愧疚压倒旁的情感支配着她的内心，李殊雨于她来说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闯入，大千众生归去来兮都始终显得疏离，她李千念更像是俯瞰这一切的过客，她担不起李殊雨这份不对等的情意。
　　李克用仿佛是误解了李千念的沉默，他补充道：“若是你不愿入局相帮也无可厚非，亲王俸禄本就可令你一辈子锦衣玉食。只是殊雨她从小被宠爱惯了，望你日后多担待着她些，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她。”
　　话已至此李千念终于表态，只是声音中多了份苦涩：“或许高祖太宗也未曾想过他的后人会如此不堪大用，被锦衣玉食束缚住的李家儿孙同废物也没有两样，为了保住皇帝那个位子一代又一代的李家人处心积虑把亲手足养成废物，到如今山河日下皇家却无一人有回天之力。只能说时也命也。
　　这中郎将一职实在不亚于火坑，我一无军功二无建树，平白得了天大的便宜——但既然您老不把我当作外人，我便收下这份礼金。拿人之物忠人之托。阿雨一辈子都会是端王妃。至于内兄，若是我能但此任，定会相助。”
　　“甚好，甚好啊！”李克用见李千念松口答应，一指前堂中备着的纸张笔墨。李千念会意，她亲捧笔墨上前，李克用却没提笔之意，只叫她铺开了自个儿书写告身。
　　端王李祯，今河东用人之际，奈何虎狼环伺，举才间不容发。唯尔可堪一用，是用命尔为中郎将。往钦哉，其光膺宠命，可不慎欤！
　　短短几十字李千念斟酌再三，她未多见中枢三省下发的告身书，但好歹凭印象模糊记起了某些文献中提及的告身文稿，如法炮制了一份。等墨迹晾干的空当李克用丢给她一个锦囊，李千念顺手一接，打开看时是李克用的节度使印。
　　并非是李克用的私章，这就足以说明了李克用想要她这中郎将不仅得河东军承认，朝廷那边也认这印，日后省了不少扯皮。实在是她这位老丈人给她打开的方便之门。
　　节度使之印乃青玉制成，通身墨绿不含一丝杂质，李千念双手护住印上的螭龙印首，在那张自己撰写的告身书上郑重印下。
　　河东节制四个鲜红篆书落在纸上，锁住了李千念的所有承诺。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