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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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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赤也,也不及她骨子里的十分之一坏。”真田很老派地想。这并非是由于他对吸烟有什么过分的偏见,也非因为他虽顶着年轻人的皮囊,但实际内心深处却住着一个不啻于明治时期旧派武士的灵魂的缘故。当然他也承认,轻易下这种结论多少都和他先入为主的观念有干系,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名为水泉琴音的后辈都实在是太可恶了。
他毫不遮掩地将自己内心的愤怒写在了脸上,并且立刻要将教育她的想法付诸行动,只是在此之前,她却好像发现了什么,那张本没什么情绪的面颊上突然浮现出被捉住的窘迫,因此也染上了一抹红晕,但在一瞬间,便随着她的身影一同飘向了无影无踪之处。
真田追上楼去,却还是没来得及抓她个现行,最后能做的只有伸手关掉房间里那盏冷凄凄的吊灯。
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之上,这回电车来的很快,踏上电车的那一刻,他的心情远比刚才丢了钥匙时还要糟糕。电车上仍空有余位,他找了个最近的坐下,扭头望向玻璃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东京那些高楼大厦的景象轮廓在被黑暗吞噬以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夺目,变得毫无吸引力,像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反光的窗户上倒映出的他自己的那张脸,脸色难看不说,高耸宽阔的鼻梁上还堆起了好几层皱纹。
看上去的确像别人笑话他的时候所说的什么少年老成,但真田心里却一直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贬义的味道,反倒是时不时地还因为这个评价而生出了强烈的自豪感。至少因为他这张脸,在管教切原赤也那小子的时候起到了很方便的作用,所以方才那坏女孩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仓皇逃跑了吧?
真田却不想这么简单就放过她。在他看来国中生就应该有个国中生的样子,学那些落魄的成年人吸烟成什么体统?更何况还是个女孩,想是一定还瞒着水泉先生偷偷摸摸地进行的。
“若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再见她一面就好了,这样一定让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恶,只有无论如何逼她下定决心改掉恶习,才算是真挚地向水泉先生道了歉。除此之外,这件事还不能让水泉先生知道……”
真田走下电车,一面思索一面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家也是那种古老传统的宅邸,二层的木制房屋外是一片极大的庭院,院子里栽了一棵从曾祖父再往前一代流传下来的大红枫树,一到秋冬的季节,红叶就像花瓣一样谢落,比起浮世绘里手儿名神庙的枫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站在墙外便已看见那头的走廊上打开了电灯,将飞起的屋檐上也映衬出了火红的光。庭院里却空无一人,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钥匙插进门孔的那一刻,真田率先开口:“我回来了!”
“是弦一郎回来啦!还没吃饭吧,快过来尝尝妈妈今天的得意之作——”
母亲其人尚未出现,声音却已穿透了整条走廊直达玄关。
真田穿过走廊,来到客厅与餐厅的交连之处,往左看是坐在客厅里盯着电视的祖父真田弦右卫门,往右看则在厨房忙碌的母亲真田杏子。
真田先走向祖父那边,以标准的土下座姿势跪地行礼。
“啊,啊,快起来吧弦一郎,你挡到我看电视了。”
祖父朝他摆手,示意他赶紧让开,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发亮的电视屏幕上,那里正在热播着一部电视剧《我当警察的那些日子》,主人翁相似的经历或许勾起了祖父退休前做警察的那段记忆,以致于他看得聚精会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实在抱歉!”
真田弦一郎连忙道歉,对于他最敬重的祖父的指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小心翼翼地从客厅小步往外挪走,来到厨房后才松了一口气,面对真田杏子的时候还不忘压低了声音。
“抱歉,我回来晚了,让您担心了。”
“你这孩子又在说什么傻话呢。”
除了一双同样眼尾上翘的深棕色凤眼之外,杏子和真田弦一郎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弦一郎脸上因为常年日晒颜色很深,但杏子的皮肤却是雪白色的,最迥异者是她的神情。
静是山间一潭春水,动则如水面上飘浮的山樱花瓣。
“锵锵锵锵——”
杏子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从炉灶上取下一大碗黑色砂锅摆在他的面前。
“呐,弦一郎,猜猜看,妈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杏子取下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支腮,冲着真田露出无邪的笑容。
在真田眼里,食物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
“朴蕈味增汤、叉烧拉面、还是说……猪肉汤?”
“NONONO!弦一郎还真的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呢~~”
“所以是什么?”
“BINGO~”
杏子毫无预兆地揭开锅盖,亮晶晶的眼睛骤然冒出了难以形容的光芒,期待着他的赞许。
“怎么样弦一郎,妈妈还是很有创意的吧?”
面前的砂锅中盛满了黑色与绿色混合在一起的粘稠状物体,上面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土黄色酱料,真田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仔细辨认下,绿绿的似乎是大头菜的叶子,紫色的是茄子……或者洋葱。黑乎乎的那个又到底是黑木耳,还是烧糊的肉?
真田宁愿将其归于前者。
“所以这道菜的名字是炖蔬菜?”
“就说弦一郎没有想象力吧!”
杏子双眼圆睁,双手攥拳,手舞足蹈的和他比划。
“是‘超级无敌绝对美味八宝猪肉鲜蔬荟’!”
“……所以还是烧糊的肉。”真田对于母亲的脱线不是第一天见识了,已经五十五岁的她在某些方面来说和少女并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的心性甚至还不如他这个国中生。
“弦一郎今天为了听音乐会,跑了那么远的路,妈妈特意给你改善了菜谱,你一定要比平时多加一碗饭哦!”
杏子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吐槽一样,跑到灶台跟前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饭“咣”地摆在真田面前的桌上。
“……其实我今天并不是很饿。”真田很违心地说。
“真的吗?可弦一郎平时打完网球都要吃两大碗的呀,难道说你瞒着妈妈在外面提前吃过了?”
“怎么会,若是那样我一定会事先跟母亲禀报的!只是水泉先生的琴音实在如精神食粮般令我餍足,所以连腹中也好似没有了饥饿的感觉……”
他故作聪明地拿水泉先生出来佐证,以为这样便能使得这话听上去令人折服。
只是这时候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那空空如也、早已饥饿难耐的肚腹一听他竟这样欺骗人,立刻歇斯底里地表露起自己的不满,真田意识到危险来临,脸色僵硬的捂住腹部,却仍然没有阻止住它抗议地发出饥鸣声。
更为悲催的是被身后蹑手蹑脚走来的那人完全收入了耳底。
“咦,弦一郎——叔叔你肚子在叫诶!”
真田黑青色的脸颊一刹那间爆红,比起鱼缸里的金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望见母亲眼中浮起的戏谑,更让他羞赧地垂下头,拾起碗上的筷子,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杏子虽然没有深究,可身后那人却拉开了旁边的椅子,坐在他旁边,将他“大快朵颐”的模样收入眼底,发出了乐不可支的笑声。
“弦一郎叔叔怎么光扒饭,不吃菜啊?”
真田一僵,机械般地往右偏头,将佐助那张坏笑的脸颊收入眼底。
这时候他便觉得,还是平素那个懒得搭理他的侄子显得更为可爱。
说起来兄长也是,明明都已在东京成家,却不尽起为人父母的责任,就算是暑假,也不该将儿子甩给父母自己远在天边逍遥自在吧?更何况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
想到这里,真田眉头一动,自以为抓住了佐助的把柄。
“佐助,你的暑期作业写完了么?”
“这与叔叔无关吧?”
正是因为他知道佐助没有写完作业,方才这样诘问他的。换做是他陷入到此般境地,真田是绝不会如佐助般坦然应对的,不说别的,至少也应羞愧到抬不起头来。可佐助与他不同,正如理所当然地叫他“弦一郎”一般。
“弦一郎今天不是去东京参加音乐会了么?感觉怎么样?”
“还用多说么?那位水泉先生的音乐绝无一点可挑剔之处!”
“那怎么你还臭着一张脸回来?”
“我并没有,是你看错了。”
真田奉承若对一个人有不好的看法,自当面对面地与她解决,而非在背地里与不关此事之人戳弄是非,就算抱怨到天下尽知,也是于事无补,反倒显露出人性的鄙陋与无能。
所以他此刻否认自己因为那少女而坏了心情,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提一声。
“可你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那个什么水泉的音乐不怎么样嘛!”
“佐助,你太放肆了。”
侄子与他天生就仿佛是站在独木桥两头的人,为了谁先过桥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虽然他常以“克己复礼”来约束自己,但是每一次都还是无可避免地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因为侄子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他最无法忍受的性格。
犹如他现在对水泉先生发出了这样无礼而恶意的揣测。
“你根本从未认真听过水泉先生的音乐,哪里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怎么没听过,就连你那张唱片放在哪里我都一清二楚的呢!那种老掉牙的音乐,除了叔叔你以外根本没人会喜欢的啦!要我说,实在是难听死了……”
心里那一桶炸药就要被这话点燃的前一秒,真田却意外地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从侄子的眼神中分明看出了一丝奸计得逞的神情,除此以外,在一旁笑嘻嘻听着他两人争吵的母亲脸上也写上了“有好戏看”这四个字。
“哼,都是因为母亲平日总是放任佐助这样胡闹,才会害他养成这样离谱的性格。”这想法并非第一天冒出来的,因为他总是觉得母亲做事会不自觉地偏向于兄长那一端,有了佐助之前如此,之后亦是如此,甚至他都数不清楚她和侄子联起手来戏弄了自己多少次。
不过这想法也就是在浮上心头的一瞬间便被他毫不犹豫地给掐灭掉了。不管怎么样说,就算心性再过顽劣,母亲也都是深爱着他的。当然就算没有这一点,他也不可能真正与她置气,因为母亲便是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可逾距的。
因为有这个想法在,他便更加不愿在母亲与侄子面前露出他们所期待着的那一面,于是只将一肚子的不满全都发泄在面前满满一碗米饭上,闭口不言其他。
一看他这样子,佐助和杏子便如泄了气的皮球,顿时就觉得兴致索然了。
可侄子不死心,嘴里继续念叨着“水泉谦之”个没完。
“啪”的戒尺声音骤然响起,佐助背上挨了一击,疼得从座位上一跳而起,没说完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愤怒地回头,眼眸里却倒映出了真田弦右卫门那张宛如和弦一郎复制粘贴出来的脸颊。
“佐助,水泉的年纪与我相仿,你不该直呼其名,就算不叫先生,也要称呼一声爷爷。”
佐助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曾祖父的面前放肆,只得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见到他吃瘪,真田的心顿时放晴,嘴边刚要漾出一丝微笑,真田弦右卫门的目光又对准了他。
“还有你,弦一郎,做叔叔的要让着侄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是,祖父。”
真田立刻放下手中筷子,恭敬地应声。
“还有你……”那边祖父刚要把话头对准杏子,她便一跳而起,欢快地打断他的话头。
“哎呀呀,想起来我还有一堆碗没有洗呢!”
她躲得很快,祖父光靠说话根本追不上她的步伐,只得将话头重新转向真田弦一郎。
“怎么样,水泉谦之的音乐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吧?”
真田将先前的溢美之词再度对祖父陈述了一遍,却听见他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家伙还是一个样子的话,应该也没什么人买票的吧?”
真田回忆着几乎只填满了三分之一的音乐厅,含糊地应了一声,却替他辩驳道:“曲高和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吗?这与水泉先生的音乐并无关系的,祖父。”
“所以那家伙到底为什么要重新回到日本来办音乐会?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真田弦右卫门皱起眉头思索,“当年他与几大株式会社闹翻成那个样子,还在他孙女的生日庆典上当场宣布举家移民奥地利的消息,大言不惭地说着‘在日本永远也做不出古典音乐’这种狠话,怎么现在反悔了?”
这对真田来说倒是新鲜的见闻,使得水泉谦之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愈发有血有肉。不仅有音乐家该有的才华横溢,还有永不认输的信念,如同武士般的孤傲狂气……不过,他的注意力最后却落在了另外一件事上。
“在他孙女的生日庆典上?”
“嗯,这个时间点我不会记错,因为他那孙女正巧跟你同年同月同一日出生。”真田弦右卫门说着古怪地瞅他一眼,“怎么,你遇见他孙女了?”
弦右卫门不仅生有身为警察的敏锐习性,更因长期修炼剑道养成了过人的直觉,一语便道破了真田隐藏的事实。他不禁汗颜,回应祖父确实最后的最后,确实见识到了那位小姐。
弦右卫门拉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珠里显露出了然之光。
“是这样啊,那我算是明白了,水泉谦之是在为他这晚辈铺路啊——”
一边竖起耳朵旁听的佐助也仿佛醍醐灌顶,猛地跳起,一手握拳,锤在掌心里。
“我也明白了,弦一郎叔叔之所以满脸不高兴的原因——”
真田的心里浮现出不详的预感,没等他冲上去捂住佐助的嘴,他便已经大言不惭地叫起来。
“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位小姐,结果没有要来联系方式,还被别人当成大叔给嫌弃了?”
真田实在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看看里面都装的是什么。
“所以祖母我才说要把我那碗‘鲜蔬荟’也留给弦一郎叔叔,毕竟青菜里的花青素可是抗衰老的哦!”佐助向杏子邀功。
洗碗池那里却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杏子回头,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情。
“我们家弦一郎国二的时候明明还是很水嫩的,我记得总有女孩子往家里的邮筒塞告白信呢!”
“那又如何?他还不是给别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给他写情书了。哦,这肯定也和他的迅速衰老有关。”
杏子显得很绝望,“这么说来弦一郎以后是不是都交不到可爱的女朋友?”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真田清楚地听见自己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往来中断裂了。他想要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祖父那边,然而广告时间过去,祖父已经重新回到了电视机的面前,显然不想再继续刚才那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