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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欢迎来到机械纪元 ...

  •   八音盒的旋律和机械声,很大程度抚慰了我。我一直在一个可怖的噩梦中无法挣脱。无数无数的白骨追着我跑,朝我尖叫。他们被一道血红色的网给遮挡住了。我抱着自己在那里啜泣。可血却蔓延过来,爬到我的身上。空间越来越小。那些奇怪的东西腐蚀我,侵略我。但是一股突兀的八音盒旋律将我从无边梦境中拉了回来。

      “醒了?”眼睛、脑袋、身体都被缠了绷带,说话的是女性。声音有点粗哑,像温热的红酒回醇。我猜这该是个喜欢抽烟的人。她在调试八音盒。
      “……”我张张嘴,最终又不知道说什么。很显然,这名女性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等到音乐流畅的播出后,她打开了打火机,金属材质,声音很好听。“嚓”的一声,有什么被点燃了。空气中有股浅淡的烟味,不是很刺鼻。我猜是“寒霜”,老牌的北国细烟。她点烟的动作很熟练。

      “你不害怕?”她带着笑意问我。“在逃的上校。”
      留声机在嘎吱作响,搞不清她为什么一边放留声机一边还放八音盒,这大概就是上层人士的格调吧,我不能理解。

      那是艳丽的绛唇、鎏金的烟斗。迷离、浓妆艳抹的眼睛。狡黠地注视着你。奇怪,我明明看不见。

      与其说害怕,倒不如说我感到放松。八音盒的回响,浅淡到甚至可以说清新的烟味。倘若揭去眼睛上的绷带,我肯定能看见盖在身上的那床白色被褥,柔软而干净。我的伤口被包扎的很好。皮肤能清楚感受到从窗外透进的光,我喜欢好天气。这是一个带着笑意的优雅女性,我猜她正漫不经心的托着腮,神情是那种即便细烟的火星掉落地毯也毫不在意的洒脱。偶尔窗外还有风吹进,带来一片青草的味道。伤口在各个地方都在作痛,但这些疼痛的感觉也恰恰说明了我被治疗的很好——要知道子弹穿过身体的一瞬间人是感知不到疼的。战场也不会给人舔舐伤口的时间,因而受伤的士兵们大多也不觉得疼。感觉到疼是件好事,证明你还没麻木。

      我感觉自己就像蒙上黑色污渍的莹莹白骨,又被人清洗干净。发自内心的愉悦使我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如果可以,我愿意永恒能在这一刻只为我停留。虽然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让我失去了我早就失去的某些东西。

      “你不会把我交出去。”我笃定的说。这里很好,比监狱舒服多了。

      她咯咯的笑了起来。朝我吐了一口烟圈,砸在我的鼻子上。有股田地里的香味,然后她摁灭了烟头。

      在她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画布。那是一块绢。上面的笔触很精细,只靠右眼我看不清,但极为震撼。突然,她仿佛厌倦了什么似的,无力的一拳锤击在墙上,画笔随手在绢上挥洒出一道突兀。精巧和谐的世界破碎了。一切都是假象。

      我不明白她为何毁掉了这幅画。

      “我叫爱丽丝。”她站起了身——因为我听见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世界开始旋转…旋转…“霍斯特上校,回见。”

      说罢,她便一步一步的离开了。我察觉她对这一切感到厌烦。这厌烦的来源针对的是她自己。她维持的高贵表象破裂了,但我模糊的感觉到,她仍有一种我不可企极的尊严。

      她关上了门。

      不去考虑身份……不去考虑利害…相信自己的直觉,分析什么的,醒来在做吧…

      我陷入昏沉睡意。

      那样可怖的梦再未出现。

      ————————————————————————————————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第三天时我自己解开了眼睛上的绷带,视野比之前清楚多了——虽然还是只能分辨色块。当时我看见一名身穿白裙的少女抱着书,坐在我的床边记录着什么。

      “爱丽丝小姐?”我询问。
      她的笔停顿了一下,看来我打扰到了她的沉思。放下书,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刻醒来,或者是没料想到像我认识爱丽丝。她以那种西洋人特带严谨与冷淡的声音说道:
      “我不是爱丽丝,只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医生罢了。”

      说完,她放下手中的书,是本大部头的精装书籍。她站起身,将羽毛笔投入墨水瓶里,接着走向原木桌边。由于动作上的随意,铜管制羽毛笔的投入使墨水瓶溅落出墨滴。深绿色的墨滴在一边的、略泛黄的廉价晨报上,晕染出美丽的痕迹。

      她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借着阳光能看见皮肤下浅青的血管。圆润的指甲体现出主人修建时的细致。她就这样,用两指捻起一张纸,另一只手捏住羽毛笔,在纸上写起了秀丽的花体,字体和她带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冷却纤细。阳光折射在她脸上。

      阳光正好,不刺眼。啊,有些分辨不出时间。这里十分僻静。耳畔传来悠扬的钢琴声。白鸽在慢吞的飞行。翎羽落在了污水之中也毫不在意。风铃声唤醒鲜活的生命和我。

      “姓名。”她问道。
      我猜她在制作类似病历签一样的东西。我沉默,之后轻声回答:
      “…白夜。”
      这是真名。一个无人知晓的真名。

      她写字时笔尖与纸摩擦的声音很好听。“这种名字并不多见。”

      没等我回答,她便自顾自的说起来:
      “是否有周期性的头痛?”

      “…嗯。”

      “病症是视神经萎缩。”
      “这种症状...不是先天性眼疾的话,倒更像工业酒精中毒引起的不可逆转的损伤————结合副作用来看。这种病例,这几年挺常见。”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她用那种同情、带审判口吻对我说:
      “抱歉,你的眼睛可能再无法看清楚了。”

      这让我想起了那段屈辱的经历。那时狱卒粗鲁的扯着我的黑发,向我的嘴里灌着那些涩口的液体。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工业酒精。当时我仍天真的以为这是对我的刑罚,其实仔细想来,这或许只是狱卒的摧毁欲和兽性在作祟。他只是想毁掉一个曾经荣光过的阶下囚,毁掉他的眼睛,就像孩童想要扯掉蝴蝶的翅膀的心理一样,因为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我的手抚上眼睛。唔…竟然已经无法再看清了吗。

      医生察觉到我的动作和心情。思考了一下措辞后,开口安慰我:
      “几年前黑市里流通的工业酒精规格比较保守..没有如今的毒性大,要是今天有人误食的话,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似乎反应过来可能说了些什么会刺激到我的话,她忽然闭口。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裙摆上。
      这安慰实在拙劣,有些让人觉得生气的寡淡,却又好笑。但我又不需要这安慰,只好沉默。
      她轻轻的握住我的手。

      医生的头发是淡金色的。阳光是浅黄色的。多么鲜明的色彩。蔚蓝如洗的天空。清浅的白云。医生的眸子,是湖蓝色。
      我的情绪如潮水般用来。
      我的血是黑色的。我是黑色的。卑劣的我,肮脏的我,可怜的我。情绪如潮水,却变得散漫。分崩离析,怪诞,荒谬,孤寂。我是罪人,我应当是罪人的。为什么要这样温柔的对待我?像我这样的人不应当与血与骷髅永久的纠缠在一起吗?我不是什么善人啊。

      而这瞎了的眼睛,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瞎掉了啊。

      我有点坏掉了。我不为此悲伤,却感到愉悦。我的喉咙发出低沉的笑声。

      黑色的污秽将我淹没,即便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也依然,有过想要好好看着这个世界的愿望。自欺欺人的愿望被戳破了。
      我并不想持有“钥匙”。
      我想要沉默。在沉默中死去。世界是美好的,只是不属于我。我天生是罪人。可我不在乎。我其实不在乎。
      你没瞧见吗?那窗台的白鸽飞走了。我伸出手,其实只有半米距离,只要往前一步就能碰到那白鸽。但它飞走了。我是切切实实的无法触碰到的。天空也好,白鸽也好,荣光也好…
      我凝视着光明。

      可医生拥抱住了我,蓦得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指尖仍在阳光下莹莹发白,但这指尖的主人却被怀抱着了。
      我怔愣着,被怀抱着。我被她的炽热善意灼伤了,想要逃离。
      我们久久地拥抱着。
      我仰着头,问道:
      “你是谁?”

      医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夜莺……我叫南丁格尔…我叫夜莺…记住我的名字……”
      她透过我,看见了谁?还是说,其实她的目光通过我映射出了她自己。

      她以她瘦削的肩膀给予我力量。那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她那纤细的灵魂拥抱着我同样纤弱的灵魂,两个孱弱的灵魂却迸发出炽热的力量。灵魂在黑夜里提着灯摸索。我们久久地拥抱着。这真是奇异的景象,明明是两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我们都是有罪的。
      欲加之罪。

      夜莺不知何时离开了。我摸着已干的泪痕,突然发觉自己哭了。
      我哭了啊。
      一个面对误解中伤依然不为所动的人,依然有着一颗会被最微小的善所吸引的心,这使其恢复了流泪的权力,保有了自己的软弱。这是先圣的名言。

      ————————————————————————————————

      那是一个剧院。
      纯黑的肃穆布置。时针在嘀嗒作响。灯光打在舞台上。城市笼罩在黑暗之中,阴险上位的老鼠在午夜打开大门,同那黑暗大门里贪婪的傻瓜讲道理。老鼠为他们准备了蛇/毒调制的香醇红茶。这是夜。没有星子,没有月光。光明的一切对立都出现在夜里。所以夜被称作夜。

      小型剧院里只能容纳二十人,但实际上这里只坐了一个人。军帽盖住了他的眼睛,但不难猜出他蔑视与淡漠的脸色。一身军装,上面还有雨渍,旁边放着简约设计的——也就是像木棍的拐杖。

      舞台是一个巨大的半露天水池。据说这座剧院本是由一个矿洞改造而来。这种矿石很常见,至少在这一带很普遍。晶莹剔透,就像水晶一样,折射着冰冷的光泽。舞台的四周的晶石雕刻成圣//母像和受/难的圣/徒的模样。他们全都被雕刻成痛苦异常的样子,而雕像的眼睛,正对着舞台中央。这样的设计,会使表演者感觉无比逼仄与恐慌。可表演者却是一名青涩的少年,他以颤抖的声音哼唱着奇异的旋律,下半身浸没在水池中。歌声空灵,而诡异的律调也给少年蒙上一层神秘,这场景,就像强迫被捕捉的塞壬供人表演一样可怜。可以看得出,少年在有意讨好坐在下面的军官。舞台中央幽幽泛着蓝光。少年穿的如此单薄,他在水中瑟瑟发抖。

      “Αννακκκοσιταριοπεθνει…(一粒麦子如若死去…)”*

      少年的声音纯净。犹如深海的海妖。但军官只是皱起了眉。
      歌声直指魂灵。海妖在吟唱古老的语言,天使的诗曲。

      “Πολλοσπροιθαγεννηθον…(则会诞生出许多子粒…)”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看装束,也是一名军人,不过他对军官异常恭敬,看得出这个人担任着类似“斥候”或者“秘书”之类的职务。
      他和军官交流起来,隐约听见“逃走”“追捕”之类的字眼。
      “…得靠他的行踪来摸出他背后的大鱼。”因为线索的突然中断,军官声音带着怒气,还有一丝很难发觉的因为脱离掌控带来的颤抖。
      “真是……老鼠玩的把戏…本性不改。”军官又拉低了军帽,神情莫测。
      “霍斯特中将…这人是旧区的统领送来的…”那人指了指舞台上的少年。“要怎么处理掉?”
      “旧区?那这是十年前开战收编的奴隶?”军官声音一顿,随即变得更加喑哑。
      “是啊,流淌着肮脏国家的血脉…真该斩尽杀…”部下突然惊恐的想起,中将也是在[那场战争]中被带回来的、他口中“肮脏血脉”的一员。

      听到这里,少年清楚。他大概必死无疑了。他本就是作为间/谍来培养的,这是他第四次任务。旧区的统领嘱咐他,要趁早杀掉霍斯特。但剧院已经被这个人提前撤空了。这个人早就察觉了。

      他也不想做间/谍啊。他只想唱歌。无论在此世,还是在来世。
      外面是浓重的夜,可怖的夜。少年只是想唱歌。他只是想唱歌罢了。

      此时。歌曲到了最高潮。歌曲中融入了歌者本身的情感,一种死亡的美感,爆发与自我矛盾的凄凉音色。纤细的少年仰着脸,眼角通红,流出泪水来。仿佛他在燃烧生命歌唱着最后的亡曲一般。没人叫他停止,也没人逼他求饶。他看见那斥候拿着剑朝他逼近,他却接着吟唱古老的乐章。

      “Αννακκκοσιταριοδενπεθνει……!(一粒麦子如若不死……!)”
      歌者要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这至高之艺术。台下的人却漠然的决定好了他的命运。

      军官有一瞬怔怔地望着台上的少年,但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他并未在意部下对少年、对奴隶的歧/视————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他薄唇轻启,决定了少年的命运:
      “...那就处理掉吧。”
      说罢,军官扶正帽檐。拿起纯黑柄杖,朝反方向走去。黑色的披风渐渐隐藏在了漆黑的夜中。他的部下走上台,拿起锐利的、泛着冷光的长剑,对准了少年————少年一直紧闭着双眼。但此刻仿佛有所察觉似的,泪水流出了更多,好不可怜。他没有求饶。他以因恐惧变得尖锐的歌声唱出最后一个乐句。

      “Εναιακμαναχπι、Εναιακμαναχπι&…!(仍然是一粒…!仍然是一粒…!)”
      “ναξαναγεννηθε!(重生!) …Νιρβνα!(…涅槃!)”

      少年被寒刃刺穿了胸膛,池水变得血红腥浑,却让水晶雕刻的圣母折射出红石榴的光泽。此刻,甚至给人一幅圣徒受难画面的感觉。那些神灵都在仰望着天空,无人关注脚底的死亡。这名部下也对此毫无感觉,丝毫没有被触动。将剑拔出后,他回头望向天空,却奇异的发现:
      地下城的太阳已经在云层之中显像。
      穷人、富人、受难者…一齐抬起头望向天空苍白无力的太阳,只有步履匆匆的中将低着头,他仍低着头。

      阳光笼罩在旧区上。第一缕晨光并不能给人带来温度,冰冷的阳光照在青铜的雕像上,象征着旧区曾经的荣光。一分不差的公道的照耀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
      而那抹黑色的肃穆身影,随同黑夜一齐消失了。
      黎明时刻。白鸽尖啸了一声。接着就不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2.欢迎来到机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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