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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野孩子 ...

  •   林为冬很少是落寞的,木然得像冰冷天际下的一块砖瓦。
      “阿次,你小时候,我教你念苏轼的诗,什么念奴娇啊,什么水调歌头。只有一首不怎么有名的,其中一句是这样的。”
      林为冬停了停,像是在提取记忆,随后慢慢念道:“念君瑚琏质,当今台阁宜。”
      “最近几年跟古文打交道少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阿次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首。
      “瑚琏?”
      他想起送鱼来的任爷爷就是这么叫的。

      为冬点点头,他不再半仰躺着,而是又将两条腿盘了起来。
      两个人就那样缩在厚厚的风衣里谈天。
      风凝住了,烟花也早就停了,不知何处传来了几声爆竹响,听起来闷闷的。

      林为冬的回忆往时光深处走去。
      “外婆的父亲带过兵、守过城的,我还在墙上见过他的照片。眉目很浓,模样英俊。年轻时大约学过一些外语,本来也不是个纯粹的军人,文人气很重。”
      “他最疼爱小女儿,取名瑚琏,字碧玉。可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战乱年代,亦不失瑚琏之资;太平盛世,也能做个平凡幸福的小家碧玉。”
      “可惜了,这个小女儿,一辈子也没用过这个所谓的字。她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秦瑚琏。”

      阿次转了转身子,本能且习惯性地想把自己整个儿再团进去一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客观上地长大了,半个肩膀怎么挪都露在外头。
      于是他转过脸,顺着林为冬低垂的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后来战败,据说只能跑去做文化翻译,没做多久,就殉了城。只不过历史曲折,没能留下每一粒尘埃的名姓。个中故事,恐怕外婆也不知道。我想,她大约是受父亲影响,尽管念了师范,却一生都对译介情有独钟。”
      “她总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文化应该被语言阻隔。”
      谈及此处,阿次用肩膀挨了挨他,问道:“你也是受外婆影响?”
      林为冬转过脸来,轻笑道:“怎么可能。我只是糊口,算什么理想。”
      阿次静默着,听林为冬继续说。
      “我一点也不爱翻译,那些小蚯蚓字,最烦了,看得我头疼。”

      阿次嘲讽地一笑,心道:口是心非。
      林为冬把风衣往上拉了拉,两只手落在膝间。
      夜色很好,没有下雪的预兆,风一直蛰伏着,他决定在外头再坐一会儿。

      “我小时候,并不是在长大的地方上的学。林湜他就是个甩手掌柜,每天只喜欢养养兰花,各种品种的——不过其实都是假的。他啊,也不知道是真痴还是假痴,连路边长着的野佩兰,也挖来养。就这样,邻居还常常笑我,说我爸养的兰花都比我贵重。我不服气,就说我比兰花俊秀,他们就笑我笑得更厉害。”
      林为冬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最后一句却哽住了,半天才出口:“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我后来想,毕竟兰花是家养的,而我是被放养在外面的,不亲。”

      阿次听他提及兰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以前溜出去玩儿,常常都是借着画画的名义,小叔从来不阻他,只偶尔问他画了什么。
      唯有一次,他说出去画了兰花,小叔竟然兴致大发地看了几眼,还指点了两句,说是一点儿也不像,只剩个形似。
      林为冬一个完全不懂画的,评论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其实画画啊,画的是那个神,不是那一株兰花。你越是像那单个的形,就离人们心中的兰花越远。”
      他有些悲从中来,不知道幼年的林为冬,是如何在被幽冷的寂寞之中,悟出这些通达的道理的。

      阿次有些失神,林为冬倒像是已经把这一页翻了过去,继续喋喋不休起来。

      “我刚能记事那会儿,林澜来我家拜访,也总是以送兰花的名义。”
      “也真是奇怪,他送的兰花,总是活不久。”

      林为冬的语速变得慢慢吞吞的,有点像是从模糊的记忆之中抽丝剥茧,勉强寻些蛛丝马迹出来与人把玩。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都是片段式的,句不成章。
      “我小时候抽条儿很快,林澜那个做贼心虚的,非把我年龄改大了,还送到外婆这儿来念书。这一念……我好像就几乎没回过林家了。”
      “外婆这儿太暖和了,记忆里,即使冬天也总是日头高照,好像从没有过冷的感觉。”
      “后来,也不知林湜怎么知道了长夏苑的来由,总说这名字不好,听起来带着怨,不停撺掇外婆改了。我想着,可能总归是跟我沾了边,不太好。”
      大约是说着说着,察觉到自己语气里带了怨怼,立即警觉地扯了张笑脸出来,把话题拉得老远:“不过比起你这小孤儿,我还是幸运多了。”

      阿次揪着这一点话头,插嘴道:“我真的是孤儿?”
      林为冬笑笑,自相矛盾地“呸”了几声,道:“什么话,你小叔没死呢。”
      阿次心道,没一句正经。

      恍惚间,阿次觉得眼底凉凉的,还以为自己情之所至,不曾想是雪点子又开始飘了。
      他顺口抱怨起来:“怎么没完没了的。”
      为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下一秒,他搭在膝上的手也触到了一抹微凉,落地成水,顺势就抹在阿次呢绒的裤腿上。
      “是啊,没完没了。”
      他接道。

      明年的生计还不知在哪里,他想着。

      遥远的星河明灭着,雪越飘越密。
      阿次坐在这个陌生村庄的屋顶上,眼前浮现出自己寄给林为冬的一方窄窄的水彩画:苍茫雪地,薄薄的一笔虚影,零星的几处枯草。

      那一年的春节,他们就在这苍茫的雪地里,简陋地度过去了。

      等到雪水消融,河边的林木都冒出新芽的时候,阿次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心比天高的林为冬,到底什么时候回迷津渡。
      可林为冬撒泼打滚,蛮不讲理道:“你不是说,你想那破码头,都是因为想我吗?现在我都来了,你还回那地方做什么?”
      “怎么,你先前都在骗我?”
      “你不是想念我?”
      阿次:“……”

      阿次懒得落入他的逻辑里,索性远远地往狭窄的田埂地里走,捡拾干裂的柴禾。
      林为冬那个漂泊浪荡子,冬天也勤想着洗澡。
      阿次每天光是伺候林为冬洗澡,就已经能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歇了。
      秦婆婆是不下地的,她简直跟林为冬一个德行,摸着本破字典就几乎不会出房门一步。阿次晨起,就东家跑西家忙地去借干柴。若是运气不好,就得自己翻过高高的堤坝,下到河岸边那片狭窄的林木丛中,捡拾因枯败而断裂落地的树枝。
      树是绝不能动的,防洪固土的林木,金子一样宝贵,单单是捡拾枯柴,都得小心着不要被人发现,免得被撵得满江岸丧家犬般地跑。

      林为冬多数时候都在东游西逛,他虽说是在这里长大,但是基本大路不识一条,钻进一个村里就只能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有次无意之间自后门误闯了人家院落,差点被人当成小贼迎头痛打,还好阿次装作卖艺浪人对住家好一番鬼话连篇,才使林为冬幸免于难。
      阿次总在想,幸好短长街是直愣愣地那么一条路,走在哪儿都全然不需要费脑子,否则林为冬恐怕是没法全须全尾地在那里生存那么多年。

      正月里逢着游龙满镇子地转,他就拉着阿次一个村一个村地看热闹。
      从日头初升,一直在外野到日落西山,他才会想起要迈进秦家大门。
      游龙队伍,若是近看,每天的花样都不同。
      离远了些,不过就是大虫摆尾,没什么可新鲜的,迷津渡上新年的花船还来得漂亮些。

      几个把脸涂得红黄白相间的小伙,散乱地站成两排,各自擎着一根高高的竹竿,把头顶那质地轻盈的庞然大物直捅到天际。孩子们聚在一旁,仰头而视,望见神话传说中的猛兽遮天蔽日,气焰熏天,在脑海里,形成对中华文明最质朴的崇拜。
      阿次陷在这种浓烈的风土人情里,觉得自己像一尾把头猛一扎进去,就翻不过来身的鱼。

      但林为冬总有他快活的方式。

      “不回去不好吗?”林为冬正经地反问道。
      “小叔——补个我的童年给你。”他补充道。
      阿次愣住了,心道:明明是你自己想玩。
      他有的时候怀疑是不是林为冬被长年累月的江水浸润得整个人都带着潮气——那种令人发闷、将人泡发的潮气,因此他才如此迷恋这里,才如此畅意地野游于自己人生之中最阳光的一段岁月记忆里。
      是的,只是他自己构建的岁月里,毕竟它早已不可争辩地逝去。

      但阿次嘴上也编不出什么其他缘由,只能本能地由着他折腾,最多无足轻重一句问:“为什么?”
      他手上还攥着潮漉漉的柴禾,空旷田野上的春风自他脸上一拂而过,说不出的温和。
      林为冬盯着阿次身上被阳光照出的一层晕影,敷衍一声:“快了,就快了。”
      接着是漫长的缄默。
      总是这样。

      正月十六,红泥儿风尘仆仆地跑来找阿次。
      她好像长了些个子,也可能是阿次的错觉。但她依然漾着那样一副笑脸,侧着脑袋垂着短发,站在庭院门口向他招手。
      阿次抬头,他正在庭院里浇水。
      秦婆婆种的草莓一年四季都无人照看,结着涩而小的果子,躲藏在芜杂的荒草之中。阿次不通农事,轻易不敢锄草,免得将本就干瘪的草莓藤一并除了去,于是只能连草一并浇了水。
      林为冬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阿次招呼了红泥儿,两个人双双爬上邻居家高高的柴草堆,躺在那儿说话。
      红泥儿说,盲和尚他们要走。
      “他们?不包括你吗?”他问道。
      “我想留在这儿,朱曾姐姐说会让我去念书。”
      阿次诧异地:“小黎妹儿带着你念书不好吗?”
      红泥儿摇摇头,用另一个话题回复道:“盲和尚说得对,爱运是守恒的,但只有在这儿才行。”
      阿次明白过来,道:“你这是恋母。”
      红泥儿转过头,瞪着他看:“你难道不恋父?”
      阿次想了想,回道:“我跟你不一样。”
      红泥儿:“什么不一样?”
      阿次:“什么都不一样。”

      他俩正说着,一块巨大的阴影从背后罩了过来,阿次整个人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什么恋父?你俩谁有爸爸吗?”
      阿次:“……”
      红泥儿:“……”

      从背后挤进缝隙的林为冬哪壶不开提哪壶,毫无眼力见地冒出这么一句。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林为冬滚了一滚,回身跑到他们正面来,摆手喊他们下来。

      盲和尚半个人匍匐在墙边,只伸出个光脑袋来同林为冬他们告别。
      他来时什么穿着,此时依旧什么模样,好像这些许日子全然在他身上停滞着。
      林为冬一向懒得同他言语,嘲讽地说了两句“酒肉和尚”的酸话,就已经算是相当郑重其事,给足面子了。
      只有阿次急了,猛地从草垛上蹿了下来,飞奔过去前后左右绕着圈圈向盲和尚讨要被他私藏的那封信件。

      盲和尚身材颀长,瘦的时候像根杵在村口的旗杆。这些年背脊愈发宽厚了些,据他说,是为了显示出一些作为济世僧人的慈祥来,不可过于单薄。
      简单来说,就是吃胖的。
      阿次一个跃起,拽下他披在肩头的破布围巾,骂骂咧咧又轻声细语,道:“给我!”
      盲和尚装傻道:“什么?”
      “还能有什么?小叔的信。”
      盲和尚嘿嘿一笑:“施主,无缘的东西,不要强求。”
      阿次:“不给,我可抢了啊。”
      盲和尚:“你这是非礼我。”
      阿次:“……”

      远远地传来一声林为冬的叫喊,他和红泥儿已经丢下她跑远了:“小阿次,元宵游龙今天最后一场了,我们先走,东边巷口那儿等你!”
      盲和尚闻声回看一眼,道:“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我有另外一句话要送你。”
      阿次轻轻扬了扬眉:“什么话,这么贵重?”
      盲和尚顺势从他手里夺回那破布围巾,神秘兮兮地开口了:
      “你有没有想过,林为冬不是真的爱你?”

      阿次怔怔地站在一泻千里的暖阳之中,朝着林为冬消失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有黑色羽翼的飞鸟追逐他的背影而去,偷偷消失在大坝光秃秃的林木之中。
      “不可能。”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时间流逝的响动震耳欲聋,他却始终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心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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