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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大前提 ...

  •   “今天我跟红泥儿在东边巷口等了你好半天,你怎么没来?”

      阿次窝在伙房里,低头理一盆新采的菜心。
      为冬不知在哪儿蹭了一身的白色粉末,靠在门墙上不停地拍打着,一下接着一下。
      炉上的水烧开了,扑腾扑腾地冲着盖儿。

      阿次头也没抬,胡诌的口气:“噢,我帮朱曾去给李二姑娘家送信了。”
      林为冬拉了个板凳,往地上一横,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帮他择菜:“送不送都一样,还不如跟我们去看元宵游龙。”
      “哎,灯会你知道吗?今晚上还有——”
      他见阿次头也不抬,敏锐地将话题一转,“怎么了?”
      阿次终于露出如常的笑:“你喜欢吃青菜心,我顺路去槐花庵讨了些来。你看,全是嫩叶。”
      “这时节,菜心还用讨吗?准是一茬一茬地冒,你肯定又让朱曾那丫头给骗了,跑腿换来的吧?”

      为冬脸上还僵着方才的笑,又用这张脸例行关心地补充道:“李二姑娘怎么样?”
      阿次说:“听说,她马上要去镇上的学堂了。”
      为冬笑笑,也“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阿次起身接了一盆清水,准备把小青菜的泥渍洗掉。为冬顺势捏住他的手腕,转身拎了那壶刚开的热水,冲他道:“说了多少次,这不是井水,太凉,我给你掺点热的。”
      阿次顺从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为冬用手沿着中心一圈一圈地将热水匀开,好像从前握着筷子帮他晾凉碗里的食物。

      他耳畔却不合时宜地响过盲和尚的问——
      “小阿次,你小叔是一贫如洗,可他究竟被什么洗过,你知道吗?”

      林为冬收回了手,指尖还沥着水,手腕虚虚地垂着。
      阿次的思绪顺着他指尖那要落不落的水滴打马而回。

      “我发现一件奇闻。”阿次道。
      为冬挑眉:“说来听听。”

      林为冬将壶重新往煤炭炉上一放,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站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阿次。

      阿次道:“我和盲和尚去过李二姑娘家,她见过我。这次我去送信,她竟然没觉得奇怪。”
      为冬笑笑,语焉不详地故作神秘:“有时候,人的直觉、逻辑,它们总是在骗人。”

      阿次的手掌整个儿浸润在冷热相宜的水中,他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要洗青菜,只是情绪化地感受着手边包裹他的温热触感。
      “秦婆婆前段时间给了我一本高中课本,里面有一个三段论很有意思。”
      阿次的话实在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为冬抬了抬眸,依然显得很有兴趣:“哦?”

      秦婆婆明显是林为冬派去的说客,只要阿次对念书有兴趣,无论是哪方面的兴趣,林为冬都是一个海纳百川的态度——你说来听听。

      “举个例子。”
      阿次直起了身子,手心泛着水光,语气轻松:“大前提:人的直觉、逻辑总是在骗人;小前提:我的直觉和逻辑都认为小叔很爱我;结论:小叔,他在骗人。”
      林为冬听完他这一番“就地取材”的胡言乱语,有些哭笑不得,心道他一定是在故意找不痛快。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臭小子,你这是犯哪门子病了?”

      阿次低着头,换了水又全神贯注地揉搓着手里的青菜。
      这个变态的洗菜人,好像是要将每一片小小的青菜叶都剥皮拆骨,才能保证它们安全无害似的。
      可惜菜心再怎么剥皮拆骨,也拆不出别的东西,实在不如拆眼前这个人。

      为冬一把夺了他的青菜,颇有经验地解释道:“我只是出去玩儿,我没有丢下你。”
      阿次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又拾起另一片菜叶。
      为冬心说:完了,好像不是这件事。
      然后他在心里细数了一遍自己最近干的混账事,开始揣测究竟是什么让最近一向乖巧的小兔崽子又开始冷言冷语。

      不是带红泥儿去看元宵游龙却不带他;
      没有逼着人回学校念书;
      没有半夜上屋顶带人吹风;
      不回迷津渡也是提前商量好的,没有先斩后奏;
      ……
      为冬琢磨了一下,觉得错可能是方才犯下的。

      他半蹲着身子,收拾一地的狼藉。
      “我刚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李二姑娘没觉得奇怪……有没有可能,不是你们在骗人,而是整个村子的人,在配合你们行善?”
      阿次怔了怔,整张脸看起来遍布着惊诧。不管林为冬有没有说对,但是显然他说的这话,已经将方才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阿次的眼神停滞了片刻,决定暂且既往不咎。
      他的心思被这话撩起,顺着话茬闲聊。

      阿次皱皱眉:“什么意思?”
      林为冬:“直觉和逻辑都是不可信的,就像朱曾,看起来是她在骗人,或许她也正在被骗。”

      阿次没有接话,不解地看着他。

      为冬继续道:“这里所有的年轻人都打破了头想要离开,尤其是女孩子。可是朱曾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明明走出去了,却又回到这里,送什么劳什子信,你不奇怪?”
      “况且,什么狗屁墓碑设计,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正经的职业。”
      “身前事都管不过来的平民百姓,身后事——比如墓碑设计成什么鸟样,就跟‘饱暖思□□’一个道理,闲着无聊的人才会关心这种劳什子问题。”
      “这些东西,死人才特么不会计较,全都是活人的寄托罢了。”

      阿次听了这一长串,想了想盲和尚对他说过的话,心知恐怕真假掺半。于是不清不楚地回了句:“盲和尚说,她需要转移痛苦。”

      为冬几乎是嘲讽地笑了起来:“痛苦可能转移吗?”
      话音一落,他又追着那笑试探性地补充:“哎,小阿次,你有没有痛苦?”

      阿次眼神几乎是立刻躲闪了开去,斩钉截铁地回说:“我没有。
      “噢,这样啊。”为冬还是笑,“那你可能是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被转移和消解的痛苦,都不叫痛苦。”

      阿次有些僵硬地站起,往屋外甩了甩手上的水,末了,又往林为冬身上蹭了一把,总算心满意足地冲他笑笑。
      林为冬也被传染得心满意足,心想:小孩子还是好哄的。
      他此时才轻松地刮了刮阿次的鼻子:“被人骗了吧,小笨蛋。谁救谁都没弄明白,就先同情心泛滥了。”

      阿次站在灶前,晃着一壶快要见底的油。
      他走马观花地将这些日子在漓湖村的所有见闻打碎重组,又抽丝剥茧地回忆了一番,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无法想象他从前见到的只是一双双演技精湛的眼睛。
      “小叔,你见过那种眼睛吗?——真挚、渴望、期盼、欢悦、雀跃……”
      他一连堆砌了好几个表意类似的词语,甚至还想再添加几个。

      “我无法相信,那些眼神是骗人的。”

      林为冬窝在板凳上,点燃一把干成丝状的柴草。
      一束微弱的火苗从柴草间窜了出来,转瞬就蔓延开去,林为冬就势利索地塞进了烧火口里。

      随后阿次就在噼噼啪啪的火柴爆裂声中,听见了林为冬轻松的答语。
      “其实哪儿有什么真的假的。”
      他说:“阿次,不要活得那么清楚。”

      青菜叶子翠绿着蔫儿在锅里,他手一抖,盐好像撒多了。
      菜油混着新鲜蔬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林为冬脸上闪着一片烈红色的光,从灶台的侧边探出脑袋来看他:“大家都装装傻,日子就过去了。”
      阿次刚刚往锅里掺了小半碗水。
      铲子和锅炉碰撞出闷闷的声音,阿次歪着脑袋朝他点点头,什么话到喉头都被闷了回去。
      他心里空荡荡的宁静无比,一门心思只想着一件事——
      青菜是最闷不得的。

      *
      纵使如鱼得水如阿次,除了盲和尚的话时不时地会刺他一下之外,他终于不得不默契地明白林为冬藏在话头里始终没说的事实——迷津渡恐怕是回不去了。
      他那几日没事就跑到矮山上的屋舍里。
      林为冬重新题了“长夏苑”三个字,阿次新刻了木牌,挂在进门即见的墙上。有时,两个人就坐在那儿窥看被千树掩映的江流,听寺庙里的晨钟暮鼓,一寸一寸地填埋自己从前生活在水上时那种漫长的漂泊感。

      浮家泛宅,的确没什么可留恋的。
      如果能这么成日地无所事事。
      只是清闲日子不会像青菜芽一茬一茬地往外冒,饶是有人这么伸手一掐,它就算是过完了。

      林为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门心思想把阿次弄回学校去,这年还没算得过完,自己却先被秦瑚琏弄了进去。

      他心里吊着一百个不乐意,站在秦瑚琏堆得杂货铺一般的书桌前,视死如归一般为自己做了最后抗辩:“外婆,教书我真是一窍不通。您也知道,我啊,成天的游手好闲,就只会看看游龙。”
      秦瑚琏推了推眼镜,斜了他一眼:“外文你不会啊?那你就一边学一边教。”
      林为冬一派为难,没有应声。
      他来这儿就是散心躲清静的,怎么还莫名其妙地被充了劳动力。
      秦瑚琏终于笑呵呵地看了看他,慈蔼地说:“我教你。”
      林为冬:“……”

      常青堂并不是从漓湖村翻新过去的学校,而是矮山另一头的旧私塾。看在秦瑚琏的情面,工钱也不过只够每月糊口。
      林为冬难得衣冠楚楚,只是怎么捯饬都不像个教书先生。
      阿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新劳动力,那种百无聊赖感又冒出头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冒出一句:“小叔,我想去念书。”
      林为冬:……?
      “我想去念书。”
      阿次重复,这回的语气显得颇为斩钉截铁。

      为冬皱皱眉,心想真他娘的粘人啊。
      他用尽心思没做成的事,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

      “你怎么那么看我?”
      林为冬还在上下打量:“你这一身打扮,也不像个学生。”
      阿次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虚虚地蜷成颈窝里,有几缕已经落到眼角。
      他走得急,几乎什么随身物都没带。
      今天没有蹲灶台,要翻过矮山跟着为冬去私塾认路。
      身上穿的是林为冬那身墨蓝色的毛衣外套,他唯一体面的衣服。素灰的长裤垂至脚背,盖住了那双被洗得泛白的旧棉鞋。

      镜子斑驳得很,林为冬照不出什么风姿来,转身调侃阿次去了。
      “我去当先生,你去做学徒?”
      阿次想了想:“扫厅堂也是可以的。”
      “瞧你那点出息。”
      随即又说:“不过,你小子可是个黑户,这可难死我了。”
      阿次哂笑:“原来你没打算让我去念书啊?”
      林为冬一扬眉,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话?这么突然你试试,还真以为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啊?”
      阿次问:“你不是吗?”
      他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为冬拉着阿次出门的时候,秦瑚琏和朱曾在门口的巷道里散步。
      落过雪的泥土地一块干裂一块潮湿,红泥儿离得老远奔过来,跑出一排分裂的幻影。
      天气阴沉沉的,阳光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林为冬眯了眯笑眼,还是那副出去看游龙的表情。

      阿次蹲在河边等林为冬去邻家借小舟代步。

      春天快来了,阿次想着。
      前两天去江边,他新认识一种鸟儿,飞得好快。
      水微微漾着,他闭着眼趴在船沿上,听见鸟儿振翅远去的声音。

      “这私塾门第落魄,规矩倒是很多。”
      阿次盘腿坐在船上打盹,听见了林为冬返回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已经一只脚跨上了船。
      他将鼻梁上没有度数的眼镜下了,露出一双朦胧的眼。

      “先生?”
      阿次笑着打趣他。

      林为冬白了他一眼:“先生你个头,撑船。”
      然后又极其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我可警告你,回头真去了学校念书,可别说我是你小叔。”
      阿次心领神会地站起来:“我知道,你是怕你拖累我。”
      林为冬:“……”

      臭小子,还不知道谁拖累谁呢。

      河道两侧的芦苇都枯了,层次不齐地悬在河面上。
      阿次的竹篙将其捞起又放下,林为冬看着那段半截已经腐烂的稻草,它浮浮沉沉地附着在竹篙上,跟了他们一路。
      林为冬鬼使神差地伸手试探河水的温度,直接被冻了个激灵。

      “其实——”
      他们离得远,林为冬听见阿次好像在说话。
      于是问道:“什么?”
      阿次转过头:“是我想念书,才撺掇外婆要你去当教书先生的。”
      林为冬:“?”
      “省得你成天就知道洗澡和看游龙。”
      林为冬:“……”

      林为冬对自己的“恶劣行径”当然完全没有察觉,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快意人生的潇洒公子,没成想竟然在侄子眼中活成了个虚有其表的“纨绔膏粱”。

      河道空旷,阿次的声音又弯弯绕绕地传到林为冬的耳朵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说看?”

      “你在想——”
      阿次转过头来。
      “我是不是真的爱你。”

      林为冬心道:废话,你要是真爱我,能把我弄去做私塾的苦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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