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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菩提树 ...

  •   “臭小子,竟敢骂我是星期九那只蠢狗?!”
      林为冬从屋里掀帘而出,嘀咕时的语气稍显气急败坏,音调却不低,直直地撞上了阿次那双犹如鬼火的眸,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
      可阿次看着凶,语气却很温和:“走吧,带小叔去洗澡。”

      林为冬:?
      小混蛋竟然没有跟他算账。

      林为冬埋头跟着他走,心中却颇有些按捺不住:“你怎么不问我?”
      阿次头也不抬地领着路。

      “问什么?”
      “我问一句,你编一句。”
      “林为冬,你就骗我吧,你就骗。你就天天拿我当小孩子没完没了地骗。”

      连珠炮似的不满齐齐冲林为冬而来,他却忽地松了口气。
      阿次语气又重新平和下来:“回山上拿衣服吗?还是穿我的?”
      没等林为冬回答,他又说道:“算了,天色还早,我陪你上山。”

      阿次在他身上摸钥匙,林为冬就任由他摸。也不拒绝,也不帮忙。
      小孩儿的头发就虚虚地贴在他脖颈里,林为冬觉得痒,却也就这么看着。

      好半晌,他喊了一声:“小阿次。”
      阿次手还揣在林为冬兜里掏钥匙,问道:“你不想上山?”
      “山上太冷了,我胳膊都冻僵了。”
      说话间,林为冬还配合无比地揉了好一阵肩膀,又补充了一句:
      “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被你枕麻的。”
      阿次往下埋了埋自己的脸,为冬看不出他的表情,随即感到贴在脖颈里的发丝脱离了自己的触觉领地。

      阿次罢了找钥匙的念头,直觉林为冬是存了心同他作对。
      “那你瞎折腾什么?秦婆婆既然是你外婆,直接回来不就行了,还装模作样,把我也弄到山上去陪你冻了一晚上。”
      林为冬语气却有些委屈:“老人家只知道我腊月二十九回来,可我二十八就到了,不想麻烦他们。”
      阿次:“那你为什么……”

      阿次想问他为什么提前回来,一转念,话就哽住了。
      自然是为了他。

      “来看看我的淘气鬼小阿次啊。”
      阿次被他一句话弄得有些头皮发麻,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一直盯着林为冬那双寡淡得几乎静止的眸,冷冷清清地说了一句:“我十六了,别那么叫。”
      “也别给我寄那种抬头的信。”他补充道。
      林为冬有些失落地点头,但并没打算照做。
      他只是有些弄不明白小阿次的想法:
      他看起来和自己很亲密,但是又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出作为少年人的那种别扭。
      而林为冬离那种别扭实在已经很远了,或者说,他从来没能向谁展现过那种别扭。
      一时间,他横生出一些“亲则不逊远则怨”的感慨来。

      阿次这会儿已经在想别的事——
      昨儿个盲和尚怀里揣了一封小叔的书信,而他因为十分突然地被林为冬拽走了,又被迫在山上过了一宿,直到现在,也没能来得及向他讨要。
      他想着,在屋子里碰碰运气,搞不好能找到,于是毫无章法地到处乱翻着。
      那个变态和尚,总不至于把别人的家信时刻揣在身上吧。
      直到整个屋子都遍寻那信不见,甚至连林为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地开始问他,阿次才终于作罢:果然,世上还真就有这种奇怪癖好的和尚。

      “走吧,带小叔去洗澡。”
      没找着信,他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决定。
      听上去,阿次的思绪有些紊乱。
      但他手上还是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衣物和洗澡的用具,并将之齐齐抱在了怀里,像小孩儿抱着心爱的玩具怎么也不撒手,嘴上还大人式地命令道:
      “今晚不要回山上住了,太冷。”
      他几乎是用整个人在表达自己的矛盾与凌乱。

      林为冬“嗯”了一声,看见他的发尾轻摆,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呼噜呼噜小孩头毛的冲动。
      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最后只是很平静地撩了一指他耳际的乱发:
      “星期九在采尔家里,都快把他吃穷了。”
      阿次点点头,小小地后退了一步,好像并不是很关心。他只是直接抱着一堆东西,用肩膀推了推虚掩的门,然后从门缝挤了出来。
      林为冬两手空空且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

      一阵风立即就拂上脸来,阿次的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们刚刚进屋的时候,明明还能看得见一线靛蓝的天。就这么一会儿,四周已经暗透了。阿次突然有些适应不了这黑暗,害怕自己一脚踏空,顺势在原地站了会儿,转头寻了个话茬,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星期九什么时候过生日?”
      林为冬:“……”
      我怎么知道!

      好死不死,林为冬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声:“你不会要跟我一起洗吧?”
      阿次:“你看见我拿自己衣服了吗?”
      林为冬:“你拿的不都是你的衣服吗?”
      阿次:“……”

      两个人的对话频道此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仿佛怎么聊都不在一个语言系统里。
      他们默契地决定保持缄默,暂且不要讲话。

      漓湖村没什么人家能拥有热水器、太阳能之类的先进设备,洗澡自然还是靠大澡堂子。
      雾气蒙蒙的四方之地里,锈蚀的自来水管一路滋着细水流,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最后热水就在陈旧的莲蓬头里一涌而出。大家屁股蛋子对着屁股蛋子,光着身子推推搡搡,该交流什么还是交流什么,半个字也不会避讳。
      衣服这种东西,在这里大概也早就失去了遮羞的功能。家长里短的私事,比裸体更让人想要遮遮掩掩。

      只有秦婆婆例外,她家有自己的洗澡设备。
      说是设备也谈不上,不过就是浴室的外墙上接了个盛水的铝桶,只要将烧热的水和凉水一混,它就可以通过管道,流入浴室的莲蓬头里去。
      唯一麻烦的是,外边得有人不停地替你把水烧热,倒进铝桶里去,并调好水的温度,贴心地服务到你这次沐浴结束。
      阿次先前要洗澡,每每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盲和尚帮忙,然后答应他的一大堆附加条件,颇带了些割地求荣的壮烈。也偶尔速战速决,总也洗不痛快。

      他长在南方,是水里游大的鱼,离了水,整个人几乎就要干涸。

      此刻,这条鱼正蹲在灶头前烧水,整张脸闷得通红,衣襟上也不知怎么的洇湿了一小片。
      林为冬已经开始喊第二遍:“阿次!我冷死了,多加点热水!”

      阿次皱了皱眉,狠狠地加了一把柴。
      他的脸烫得更红了,眼睛被漏网之烟熏得有些睁不开。
      火舌瞬间腾跃而起,将晒干的秸秆用赤焰层层包裹,随即迅疾地黯淡下去,碎成黑色的尘灰。阿次紧紧盯着,水面终于开始一圈圈地盘旋起热气。没等它彻底沸腾,阿次就用长长的水勺,舀了几大勺灌进铝桶里去了。
      帘子那边的声音顿时变了调:“臭小子!你烫猪皮呢啊?”
      阿次:“……”
      水好像还没来得及混匀。

      阿次的动作随着这一声喊而顿住,又伸手试了试水温,不禁有些无语,有些想不明白经年漂泊的小叔什么时候变得娇生惯养起来了,再怎么也不至于烫得如此鬼吼鬼叫。
      那边还在催促,可阿次却没急着往里头掺冷水。
      想来,大冬天的人冻不得,但是这么轻轻烫一烫应该没什么大事。

      阿次起了坏心,隔着一撩即开的厚布帘子问道:“小叔,你什么时候生日?”
      林为冬几乎是立刻就觉察到了不妙,问道:“小阿次,你……你想干什么?”
      阿次语气轻松:“不干什么,就问问。”
      “答得我满意了,就给你加冷水。否则,你就等水自然凉。”
      林为冬那头不知是在做什么,声音压得有些低,答道:“阳历夏至,六月二十三。”
      答完便立即催促道:“可以加冷水了吗?太烫了,我快冻死了!”

      阿次些许掺了些冷水,故意没发出什么声响,声调依旧满团狐疑:“腊月二十九,是什么日子?”
      为冬果然没反应过来水已经被阿次这个心软无比的掺凉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人家只是糊涂记错了,你跟她计较个什么劲儿?”
      帘子那边的阿次其实根本没怎么听清这话,他已经又回到了灶前,一把接一把地塞着柴禾。未开的热水很快用完了,不出三分钟,林为冬一定又会抱怨水太凉。
      林为冬可以满嘴跑火车地骗他,但是他却不能让小叔冻着。

      火旺旺地烧着,他抬头,见到浴室有一个开得高高的、极幽暗的小窗。
      好像迷津湖上朦朦胧胧挂着的月亮。
      阿次懒懒地坐在低矮的板凳上烧水,就那样仰视着那扇窗子,一如从前在迷津渡时那样。
      他的心如此宁静、亮堂、软和。
      尽管林为冬骗他,就算林为冬骗他。

      他将心迹藏来藏去,从见到小叔的那一刻,一颗晃晃荡荡的心就像被人手动停住的秋千一样。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不愿承认,更不愿流露这种内心的安定,甚至假正经地装作阴阳怪气,以防面前的这个人得寸进尺。
      正如现下这一刻。
      他猜了猜林为冬先前那半句话的大概意思,装腔道:
      “那这可是真够糊涂的,竟然能把生日从盛夏天记错成隆冬日。”

      他听见水流的声音哗啦啦的,自己也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能从脸上的温度感觉到柴禾应该正烈烈地烧着。
      随即是林为冬的喊声:
      林为冬:“太冷了!我冻死了!”
      阿次:“……”
      林为冬:“小阿次!你在吗?你快没有叔叔啦!”
      阿次:“……”
      林为冬:“小阿次?小阿次!小阿次啊——”
      阿次:“……”

      林为冬一场沐浴弄得两人几乎是精疲力尽,阿次一路鞍前马后沾了一身柴草的灰屑,被火烤得汗都渗出来了,于是就着林为冬洗剩下来的水,草草地解决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他出浴室就没见到林为冬。
      侧屋的两间房都没见着人,等他几乎准备敲秦婆婆的堂屋时,才远远地见到侧屋顶上晃着一个黑漆漆的虚影,他悠闲地摆着两只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叔——”
      阿次进了屋,抓起自己厚重的风衣直接翻进了侧楼梯,上到了屋顶。
      “上房怎么能穿单衣呢?”阿次道。
      林为冬抓紧了衣领,笑道:“真是不能让你跟臭和尚多待,才几天就跟他一样叽叽歪歪了。”

      林为冬在风衣内兜摸来找去的空档,阿次已经盘着腿窝进了他另一侧风衣里。两个人头发还泛着水色,就双双跑来屋顶吹冬夜的晚风,实在没一个靠谱的。
      “有烟吗?”他问道。
      阿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凝重了起来:“这阵子是不是常常抽烟?”
      林为冬露出了一副标准的强颜欢笑的表情,狡辩道:“没有,怎么可能。”
      阿次显然是不信的,但也没再追究。
      追究过去的事,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往林为冬的风衣里又窝了窝,显出一个小男孩本有的单薄来,然后问道:
      “一定要吗?”
      林为冬晃着的双腿停滞在半空,喉头挤出两个字:“算了。”

      远远的,有鸟落巢。
      听方向,大约是在湖边。
      晚风几近凝滞,天边极不和谐地现出几抹亮色,随即,那亮色炸开了,是有人在放烟花。
      阿次的声音低低地,混在远远的烟花声里:
      “其实我很早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你明明出生在夏至,名字却叫’为冬’。”
      林为冬兀自笑起来,回忆起了极为遥远的旧事。
      “外婆没有记错,林为冬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九没错。她的记忆实在很好。”
      阿次转头看林为冬的眼睫煽动着,感觉他现在似乎真的很需要一口烟。
      “那——”
      他话没问出口,又被林为冬堵了回去。
      “可我不是林为冬。”

      阿次脸上前一秒的困惑还没消失,这一秒已全然换成了诧异:
      “你不是林为冬你是谁?”

      林为冬半仰在屋顶上,一只手半撑在阿次身后方,眼神落入遥远的星际,娓娓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在这儿过夏天。就是在这个地方,就这样坐在屋顶上数星星。夏至的夜晚可真短啊,只有星星是真的亮。”
      阿次皱了皱眉,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外婆的小外孙,就是夏至生的。她是旧时代老文人,一出生就给孩子取了小名,叫长夏,还说将来有机会还可以作为孩子的字或笔名,继续沿用。”
      “她一直以为她的小外孙出生就夭折了。其实,他只是被林澜偷偷地过继给了弟弟林湜,取名叫林为冬。而我,也只是跟着大哥叫她外婆,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是我外婆。”

      “世上本无林为冬,我不得不成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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