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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绕指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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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俞洋从船室里钻了出来,阿次才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他的眉头蹙得紧紧的,连带着眼中的月光都涣散着,整个人没什么神采。
这富贵儿他太熟悉了。
阿次离了学校就又留回一头漂亮的齐肩碎发,除了休憩时散散地放着,平日里总用根竹签松松垮垮地半簪着。
是为冬给他削的竹签,本就没一点儿毛糙之处,时日久了,更显出几分包浆的光泽来。阿次摩挲着竹签上刻的名字——不是他的,是为冬的,为冬说是自己的工艺,偏不肯刻阿次的名字,还拿了小叔的威严出来逼小孩服软。
他无聊地窝在船舱里,看芦苇透过百叶窗,如出水之月一般,从水中央摇摇晃晃地露了半张脸出来,又被风吹恹了倒伏下去。
“阿次!”
俞洋的声音隔着船板刺刺拉拉的,后面的话听不分明,但确实是在叫他的名字。他不情不愿地起身,三两下攀上楼梯,翻开船板,钻了出去。
“这是什么?”
俞洋不知是从哪里摸出了一个新鲜玩意儿,故作神秘地把阿次叫到小叔在起居船上搭出来的一间酒室,满面笑意地放下那瓶小叔宝贝得不行的白酒,调试起收音机来。
那机器期期艾艾地唱起来:
“年轻的女郎啊,以盈盈的真心赠你,似水的凌凌,跌进你柔媚的眼睛……年轻的女郎啊……”
“什么歌,酸死了。简直就像小叔翻译的那些洋人的酸诗。”
俞洋笑道:“去,拿个碗来,跟鱼叔叔喝两杯?”
阿次瞥了他一眼:“小叔没禁止你跟我喝酒?”
俞洋扁了扁嘴,“你听他的话,我可不听。”
他的眼角瞬间浮起欣然的笑意,目光又扫了一圈四周换了话茬:“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好多。”
为冬这时正从漆黑一片的船尾侧身跳回了自己的船,船悠悠地晃了一晃,阿次想伸手去扶那瓶为冬成日里十分宝贝的酒,但那一跳只是阵势大了些,造成船晃动的幅度极小,他这一动作反而误让俞洋以为阿次对那瓶酒有了兴趣。
但阿次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喝了起来。
“鱼叔叔的交通工具真的很多,下次准备怎么来?”
阿次哂笑,语气中还带着嘲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远远地瞟着小叔,那眼光黏糊糊的,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却又非常热切,直到话音落了才望回对面的俞洋。
“鱼叔叔这么神通广大,阿次喜欢鱼叔叔吗?”俞洋也跟着他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
阿次收起了孩子的话音,“俞洋你知道吗,我小时候,靠到这个码头的所有中年男子,小叔都让我叫叔叔,他们每个人都要问我喜不喜欢他——有的人甚至还要用脏兮兮的手捏几把我的脸。”
阿次的话停了下来,小叔的身影被俞洋挡住了,阿次再偏过头用眼神去追小叔的身影。
“鱼叔叔”——这个称呼充满了幼稚与荒唐,每当俞洋说一次这个称呼,阿次就在心中泛起恶心。他讨厌面对幼稚的自我,尽管在别人看起来,有一些童年的稚嫩记忆分明是童真的体现。
俞洋的注意力不在阿次偏头这个动作上,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次还能被为冬揽在怀里的时候,他骑了一个下午的脚踏车风尘仆仆地赶到码头给为冬送稿,一丢下车就上了船,用他未洗过的手揉搓着阿次的脸。
就像阿次说的那样——用脏兮兮的手捏几下他的脸。
“但我只喜欢小叔一个叔叔。”
阿次的眼神顺着为冬回到了酒桌上,盯着俞洋一字一顿。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充满了对峙的气息。
阿次对俞洋的敌意由来已久——只因这男人几乎人见人爱。
真要追溯起来,或许可以从村口的白胡子说起。
白胡子是个抠抠搜搜的手艺人,年轻时听说也是读过书的,但贪图那不务正业的连环画,没几年,就开始糊些糖人娃娃装在木头箱子里走街串巷地叫卖。或许是因为有些图画功底,那糖人个个惟妙惟肖,招人喜欢。
这老头儿也精明得很,遇到带了孩子的年轻夫妇和老翁老妪的就拿出来显摆玩儿弄,弄得邻里街坊带着孩子的都见了他就跑——手艺实在太精巧,男孩儿女孩儿都禁不住那诱惑,费钱得很。
年纪大了,白胡子不愿东奔西跑就在村口卖些零嘴儿,偶尔高兴了,捏几个泥人免费派送给孩子玩儿,好些甚至比原先叫卖的更精致,但他有了另一个规矩——绝不出卖。本以为终于不用再为糖人费钱的街坊邻里,终于还是错看了这一手绝活儿,越是不肯售卖,孩子们越是争抢着要,那零食小店门口,天天扎满了半大的孩童,花样百出地哄白胡子高兴。
他一辈子挣孩子的钱,精怪至极,说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老了就得一方孙。
白胡子店里还有一个叫人馋嘴的玩意儿,就是他老伴那糖水,倒也没别的缺点,就是贵。
为冬做了家长之后,最恨的就是专门赚孩子钱的商家,常常背地里骂白胡子长了一副黑心肠。也不是没想过对策,在为冬倒腾完一整罐子冰糖之后终于承认那糖水无可仿制,这才算是乖乖束手就擒。他毫无办法,偏偏阿次就馋那一口,嘴上越骂越凶,口袋里的钱却掏得越来越勤。
一年夏天,为冬像往常那样,遍寻阿次不见,跑去人头攒动的零食铺里把人挖出来时,恰好遇到来“接济”叔侄俩的俞洋。
说来也奇,俞洋仅是和那白胡子搭讪了三五句,那白胡子就相见恨晚地推心置腹起来,当天就让俞洋背了一大罐黄桃糖水回来,还说以后只要他来,这糖水便绝不断供。
按理来说,天天就馋这一口的阿次,应当是感激涕零的,但叛逆孩童脑回路跟别人不大相同,这富贵儿一来就成天霸占着小叔,生意也停了,侄子也不唠叨了,邻里街坊也不去串门了。成天两个人关着船舱门,一个词一个词地校对,一句两句地念情诗,
如今油盐不进的白胡子也受他收买,自此,这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聊什么呢?”为冬从旁边拎了一个快要断脚的塑料凳子,正打算坐下去时,脸上带着笑问。
“聊你译的那些酸诗啊。”
阿次打开了那收音机,唱了两句又拧小成背景音。然后用他年轻的手臂拉住小叔,示意他停下动作,而后把自己的木头板凳塞到他屁股底下:“你太重了,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板凳,我可不想它这么早退休。”
话毕,阿次顺手就抽走了为冬手里的塑料板凳。
为冬孩子气地抬手又夺了回来,尴尬地笑:“你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有多重吗?”
“反正比你轻点儿。”
“也就那么一点儿,阿次,你要再长个儿可就坐不得这板凳了。”
“我再长几年就能自己挣钱了,还用省吃俭用跟你一起忍受这些嘎吱嘎吱的破凳子吗?”
“混账东西,嫌弃小叔没给你吃好穿好了?有本事自己上大马路上找个爹去,看看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收留你。”
阿次手上是收敛让步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他偷偷瞥了一眼抱着胳膊哂笑的俞洋,争宠似的:“我是无所谓,我主要是怕有的人哭天抢地啊。”
俞洋听着两人的对话,眉头半皱不舒,内里暗觉自己插不进话,脸上浮现出一些难以言喻的表情来,末了,索性开始摩挲起手上的这瓶酒来。
闵采尔那个洋毛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长相凶恶,人见了都退避三舍,只为冬敢上门拜访,一来二去,便也熟悉了。几年前,他劫了个破财老板一箱子白酒,都是陈年的好东西,但眼下已经被为冬半骗半哄地劫得差不多了。
他对酒无甚兴趣,就想看些洋书,方圆百里,也就为冬能给他弄来,若非知酒贵重,早打了包全送为冬船上了。
为冬没别的贵客,只俞洋来的时候,会开个一瓶半瓶的。
阿次瞥了一眼百无聊赖的俞洋,自觉放低身份起来: “你们聊吧,小孩子在,大人有些话不太方便聊。”
阿次知趣地起身要走,俞洋却忽地抬头隔着桌子按住他,一双漂亮的眸在他脸上流连一圈:“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阿次抬了抬手,亦反手按住他:“这不过是小孩子没兴趣听你们谈话的委婉说法,我的鱼叔叔。”
像是为了避免过分失礼,他又补充了一句:“前两天梁君子卖了一批东西来,我再去拾掇拾掇。”而后,扯出一个了无兴趣的笑,并且将这种毫无兴趣表达到极致,迈开步子离开了。
为冬的触觉似乎是被阿次走时的那阵风带得敏感起来,那处蚊子块忽然奇痒难耐,他转身跟着阿次出来:“我去拿瓶花露水。”
俞洋呆呆地坐着,他也感觉到了那阵风,凉风吹彻,心绪烦乱。
为冬去而复返,想是怕他等急,侧了侧身子冲他轻声低语: “十五了,大人了。嘴皮子厉害得很,平日里也没少埋汰我,别介意。”
随即丢过来一个漂亮的笑,人又消逝不见。
阿次钻进了船舱,立刻翻箱倒柜地替为冬找所剩无几的花露水,为冬站着静静看了会儿,伸手盖上了他正在翻找的铁皮盒子:“哎小祖宗,别得罪我财神爷,他的钱最好赚了。”
阿次停了手上的动作:“哦?怎么个好赚法?”
为冬调笑道:“我琢磨着……我长得也挺赏心悦目的吧,赚点钱那还不游刃有余。”
“你整天在外面胡说八道还没过够嘴瘾吗?不知道的真以为你一天天的就凭这张脸等人打赏呢。不让小孩子喝酒,倒教小孩子胡诌。”
为冬嘿嘿地笑起来,又重新打开了那个铁盒子,在里面胡乱翻找起来。
“你是小孩儿嘛?猴儿精猴儿精的,脾气还这么大。”
阿次只瞥了几眼他的动作,就从一个抽屉里摸出了开瓶器,扔到为冬手边,并用不太友善的语气示意眼前的人赶紧去陪那位财神爷。
然后憋了半天蹦出两个字:“我是。”
为冬伸出手指绕了绕他脖颈里的乱发:“小阿次啊,生气会长不高的。”
阿次:……
阿次躺在床板上,并没有去照看什么劳什子的货物。他望着夜渐渐深了,但月光却更加清明,怀念起自己还是个无知顽童时,哭闹不休,也是这样明亮的夏夜,小叔背着他到岸边的田埂里去,那时候岸边长满了高高大大却又稀稀拉拉的野芦苇,他摘下芦苇的尾巴,像用狗尾巴草那样用芦苇尾巴挠小叔的背,等到小叔做出种种难以忍受的怪异模样时,他便从小叔背上跳将下来,咯咯地笑开。
小叔每次假装生气的动作都非常官方,抿抿嘴不说话,你若缠缠绵绵地望着他的眼睛,他便立刻绽开笑靥,应允你的一切无礼之举。
这时,阿次便得寸进尺地祈求更多,他喜欢夏夜的青蛙,拽着小叔跑到田埂里沿着此起彼伏的蛙声寻找绿油油的青蛙背,但夜间看不清楚,遇到有些像的甚至也分辨不出是青蛙或是□□,但小叔依然从不曾回绝。
再大一些以后,饶是阿次也厌倦了这种无礼的要求时,小叔依然拿他消遣:这回不去找青蛙了?
阿次瞪眼示意不要再提过去,小叔带着哂笑拎起银白色的铝桶,在雨后潮湿温润的夏夜里,抄起一把光线昏暗的手电筒,摸进树影幢幢的小路。
阿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竖起耳朵听夜间的蛙声,时不时用脚扫一遍路边的草丛,其时蝉鸣在树上缭绕成圈,像绕不出的夏。
少年时光,真是快如飞矢啊,还没过够呢,就要被当成大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