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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财神爷 ...

  •   阿次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夏天:
      明朗、潮湿又单调,将将入夜时,空气中就混入了蝉鸣——恼人的蝉鸣,和夜半的蛙声粘在一起,怎么也撕不开。
      他抹了抹嘴角被碗的豁口割出的一个小小伤痕,手指立即黏上一层薄红,一层淡极的血腥味裹挟着他的意识,惹得他贪婪地一嗅再嗅。
      心里的烦躁莫名又添了一分。

      林为冬肩头挂着白衬衣,许久未理的头发耷拉在眉目上,人半敞着胸膛在船头纳凉,整个人显现出一种迟钝的锈色。
      这夜其实没什么凉风,大多是蚊虫绕身。
      林为冬拎着矮凳,挪到了摆满废旧瓶瓶罐罐的船尖上,半个身子都悬在湖面上。
      月色如锈,人亦宛如一尊活的废铁。
      他的神情隐在黑夜里,眼色如墨迹一般缓缓洇开,看得出来他愁极了——那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在他腿上得意地抬了抬屁股,可林为冬还是毫无觉察。

      蚊子酒足饭饱,林为冬只是握着蒲扇挠了挠刚刚蚊子待过的地方。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事——老船头说这个夏天可能再发大水,他要提前做打算,起码那时不能再住在船上。
      暴雨如注,是在船上讨生活的人最恐惧的成语。

      阿次则对此毫不关心,雨水对船无可奈何,最多冲走一些卖不了几个钱的废铁。
      小叔完全是惊弓之鸟。
      他觉得自己是鱼。

      阿次躺在掀了篷的船舱里,今夜繁星漫天,他眨了眨眼睛,蝉声停下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来自夏天的善意。
      远处有船缓缓驶过,无蓬船随着波浪摇晃了起来。这是他自童年起就无比熟悉的节奏感——万籁俱寂般的晃动。
      他觉得星星都在动着,和他一同感受着夏夜。
      阿次侧着脸远远地望着小叔,意识到这波浪的源头越来越近了,但他没有回头。

      “阿次,快拿酒水来!财神爷来了!”

      坐在船头的小叔不知闻着了什么味儿,倏地从那堆废铁中活了过来,顺手把那破蒲扇也扔在了船头的一个缝隙里。
      起身的时候林为冬碰翻了蒲扇,与钢筋水泥碰撞之时,那蒲扇“嘶”的一声,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主人索性顺手丢弃。
      阿次抬了抬头,懒懒地应了一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星,一脚蹬着湿漉漉的拖鞋,钻进了隔壁船的船舱里。
      他脚踝上挂着的珍珠白亮亮的,晃了两晃,随着他的步伐摇动着。

      小叔的酒酿藏得很好,轻易不拿出来分享,他琢磨了一下小叔喊他拿酒时的语调,像是一声随意的家常话,便拎了瓶便宜的酒水,从船舱里钻了出去。
      “喏。”
      阿次伸手递了过去,低眉望了他一眼。
        “是青姐姐来了吗?”
      林为冬扬了扬眉,挂在眼角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被拨开了,嘴上斗起小孩儿来:“怎么,青丫头来,你就请她喝这种酒吗?”
      阿次没再接话,为冬一双眼睛露出狡黠的尾调,高高地扬起。

      他反手握住阿次的胳膊:“拿来!”
      “什么?酒不已经在你手里了吗?”
      “别废话,钱,拿来。”
      阿次感觉到胳膊上的力气更重了,支吾道:“我可哪儿有钱?”

      小叔的拇指在他手臂上摩挲了几下: “小混蛋,你刚可是自己认的财神爷?小丫头到底给你塞了多少钱,要骨气不要?把钱拿来!”
      林为冬就是个拦路抢劫都义正辞严的主,更何况是面对个半大毛孩儿,有一万种方式把你忽悠进他的逻辑里去。
      可阿次站着不动,坚决不上当。林为冬一计不成,便要动手明抢。

      阿次一把挥开了为冬想要秃噜他头发的手,争辩起来:“你拿她钱就是进退有度,能屈能伸,怎么我收点儿零头就是衣冠扫地,不要骨气了。小叔,你这不公平!”
      林为冬听了他连珠炮似的一番狡辩,脑袋一阵发涨。
      “哟,念了两天书,肚里那点墨水也涨潮啊?”
      “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我的钱都谁给我花了?嗯?”

      阿次正欲争辩,整个人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重重地一晃,脚步不稳地踉跄了两下。
      林为冬则更是夸张,连人带酒,整个人儿直接撞见了阿次怀里,引得他几乎要破口大骂。

      “什么人啊?会不会开船。”

      林为冬船尾被人撞了,脸上却丝毫没有怒色,反倒神秘兮兮地冲阿次使了个眼色:“嘘,回头再说,真财神爷来了。”
      话音未落,小叔已经迎了上去。
      尾艄传来甩绳子的声响,果然有船靠了过来。
      阿次摸了摸被撞得隐痛的胸口,毫不意外地发现——兜里的钱已然被林为冬摸了个干净。

      林为冬这双眼着实尖得紧,隔了老远就知道是谁开过这片水域,嗅觉如同狗一般灵敏。
      阿次在这个时间里才看清楚了靠过来的那艘船只——
      不算瘦小的水泥船,后甲板和小叔的船一样,搭了一人多高的一个屋室,船室顶上被严严实实地盖着篷,夜晚大约为了多敛一丝凉意,两侧皮做的门用一个钩子撩着,露出里头的一些摆设来。
      他隐隐觉得这艘船他曾经见过。

      借着船上迷迷蒙蒙的灯光可以看出,可供人直挺挺站立的地方依然极其狭窄,约摸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过,其余地方则分成两层,像小叔的船一样,下层可以借着梯子直接下到船舱里,上层则可以爬上去坐躺着——但总体还是破破败败的。
      在阿次忙着窥视那艘船布局的时间里,小叔已经转身拧开了自家船室的木门。
      他再出来的时候,拿出了一瓶从闵采尔那里顺来的珍藏白酒,顺手又把那最便宜的酒水扔进了河里。
      河水“扑通”一声巨响,水花随之漾开去。

      穷还败家。阿次暗暗腹诽。

      小叔腿上蚊子叮过的地方已经起了红亮亮的蚊子包,他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痒丝丝的,晃了晃那条白花花的大腿,一脚跨上了隔壁的船。

      林为冬没什么亲人,就阿次这么个宝贝侄子。
      生意人,对什么人都是远近模糊的态度,没什么亲疏,别人的船舱和自己的,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阿次盯着小叔的这个动作,那双腿在他跟前晃成虚影,他愣了愣。

      船因为小叔的这一跳产生了推力,兀自动了起来。
      阿次感觉自己仿佛被这水波推走了一般。
      他入了神,连那蝉鸣都不嫌聒噪得紧了。

      厚厚的皮帘已然照不出人的身影来了,可是小叔进去时完全没有掖好,漏了一条浅浅的缝,光就从此逃逸四散。
      从阿次的角度,只能看见小叔两手虚虚握着船舱里那个主人的身影,其他的一概看不清。他听到小叔在说话,但声音很低,好像坏了的磁带一样,刺啦刺啦的。
      他觉得这场景也莫名地熟悉。

      另一条船上。

      “我上次去学校给你送稿子,听到你讲课了,你又在讲外国诗歌。”
      对方捞了一把头发,满脸困惑地回忆起来,但明显失败了,于是开口问道: “哪一首?”
      为冬的声音悠扬缠绵地盘旋在窄小的船舱之中。

      “我愿四季轮回将我磨损,
      大自然,我将生命交付于你;
      我的饥饿,我的焦渴,
      愿你喂养,愿你滋润。
      再没什么能激起我的幻想;
      向着太阳欢笑如朝着父母欢笑。
      可我对谁也笑不出来,
      愿这份不幸自由自在。”

      为冬的语气全程祥和宁静,他的白衬衫不知什么时候扣到了胸口,却更显得春色撩人。他全然没有一丝不幸的影子,俞洋却似乎陡然躁乱起来,他冲对方低声道:“行了,别念了,我就没讲过这首。”
      “已经念完了,老板。”
      林为冬笑,头发在脸上落下投影,他这张嘴最懂得讨好人。
      “别叫我老板。”
      俞洋流露出嫌恶的神色,顿了一顿,“也别叫我老师”。
      很快,他脸上的神色又收敛了回去,“你就喜欢这些英年早逝又放浪形骸的外国诗人。”
      “你不是就教这些洋玩意儿吗?”
      林为冬撇过头去,望向舱外,语气里总是带着笑似的。

      他像是察觉到了交谈之中的一丝异样气息就没有再继续说,但俞洋始终觉得好似被他的目光紧紧缠着,尽管对方并没有真正地看向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打量着。
      林为冬的手有意无意地整理着额前的碎发,片刻,他摸着兜,若无其事地随意靠着,数起刚从阿次那儿“打劫”来的钱来。
      纸币的气味在他鼻腔里冲撞起来,直直地顶到俞洋的喉头。

      “看,财神爷,我侄子都会用美色挣钱了,厉不厉害?”
      为冬故意甩了甩手里的票子,抬了抬眼眸眯着缝儿瞥了他一眼。
      “我去你的。”俞洋骂道。
      船里氤氲的雾气浅浅地弥漫开来,灯光更朦胧了一些,那人眼角仿佛抹着虹,突然那蚊子块又剧烈痒了起来,男人揣起钱,弯下腰去挠它。

      俞洋整个人烦躁起来,突然握住了他另一只拿白酒的手:“请我的?”
      对方就着奇怪的动作呆滞地立在原地,并未作声,眼神中似有若无含着冷气。
      俞洋似是会意: “我去看看阿次。”
      紧接着他就从为冬手里接过那瓶酒——近乎还带有一些抢的强硬架势。
      “别教阿次喝酒啊!”为冬喊道。
      “你教他骗财,我就教他劫色,喝酒算啥!”
      “我教你大爷!”
      为冬响亮地骂了一句,扯着嗓子喊了几遍阿次,没人应他。
      俞洋头也不回,潦潦草草地冲他摆手。

      林为冬侧身而出的时候,顺手拉断了船上那越发朦胧的灯光。
      俞洋熟门熟路地摸进船室,林为冬则绕到船尾,手上熟练地一圈一圈缠着绳索。他眼神飘忽不定,心思也全然不在绳索和船桩上,魂都循着俞洋跟着找阿次去了。
      绳结都没来得及齐齐整整打一个,直接五花大绑地捆上就算。

      他心里隐隐有一些担心阿次见到他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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