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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审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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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万家炊烟之时,一行人抬着尸首哭天喊地而来,顿时嚷动了半座城。等他们来到知府府邸门前时,看热闹的也跟了上百号人。
这么黑压压一片人,或是仇恨或是义愤或是惊疑的目光混着武人的杀气,在如血的夕照下齐刷刷逼压过来,纵是萧明心为官多年见惯大场面,却也不禁心惊。
再看被放置于人群正前方的尸首:妇人面色铁青死不瞑目,污物混着血从口唇直淌到胸膛上,腹中高高鼓起,下身裙裤已为血污透.......萧明心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萧如安方才的拒绝言犹在耳边:“父亲,我是医者,不会做交易。”
这骨气,倒是与她义父如出一辙。萧明心此时窘迫不悦之余,也隐隐替萧如安生出担忧来:你一个小小女子,要如何收场?
萧如安目光紧紧盯着那死去的妇人,一步步走出门去:她记得她,驻守小杨庄马场的罗姓军户家的娘子。年纪不过比她大一岁,初初成婚,刚怀上头胎,现下已满六个月。三日前因肠胃不适没有食欲来请她看诊过。那时这罗娘子还很有精神,除了胃口不好人格外消瘦些,并没有其他异状,胎气也算健稳。萧如安细细诊视过没有看出任何不妥。孕中妇人什么症状都有可能出现,因此萧如安只不过开了个健胃消食的食补方子给她,连可能刺激宫缩的山楂都没放,都算不上是药。
“就是她,我儿媳就是吃了她开的方子,好好的人,一过午没了,一尸两命!”正抚尸大哭的老妪,看见萧如安便要冲过来厮打。府中家丁赶忙拦住了。
老妪身边穿着普通兵士灰色衣装的汉子,一直紧紧抓着妇人业已僵硬的手,看着萧如安目眦欲裂,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另有亲近之人替他说了:“怎么,听说这小软大夫现在是知府家的千金了,还想仗势欺人怎么着?若是知府包庇,咱们就去帅府请将军和十二郎做主,总要讨个说法!”
“若是我行医有失,致使罗娘子出事,我愿一命偿一命,绝不二话。”萧如安出了声:“只是我给她的药,不过健胃消食而已,绝不会吃死人。容我细看看,是否是别的原因所致......”
此时罗家人哪里听的进这些话。“她还想推脱!”老妪大怒,愈发伸直了苍老干瘦的胳膊来扑打,家丁几乎拦不住她:“我儿媳已是一早上吃不下饭,就吃了她那方子!吃了之后便上吐下泻,腹痛难忍,不多时还泻出血来,晕死过去!咱们赶紧往城里来,却哪里来的及,半路上人就没了!这不是药死的是什么!不是她药死的,难不成还是我们下毒给毒死了不成!”
怎会这样,萧如安看着老妪描述不似作假,心中大是震惊:怎会这样。她原还笃定不是她的原因。她也曾诊治过不少孕妇,原本胎气稳健、然无缘无故的孩子就没了、甚至带累母体一尸两命这般状况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可都不是罗娘子这样症状,从没见过有吐血泻血的......
她心中不定,气势便低落下去。罗娘子家人见状愈发气怒:“就是她害死的人,杀人偿命!”人群也跟着鼓噪起来,眼看情形要失控。
“尔等放心,本官必秉公执法,还尔等一个公道。纵是她是本官的女儿,本官也绝不包庇。”萧明心此时不得不开口弹压:“如今尔等且随本官去府衙去,待本官开堂审案。”
然陪着罗家人一起来的众军汉,看着萧明心与这蓟阳城格格不入的清贵面容雍容做派,下意识便不信任他。“真相已大白,还审什么审!”便有人叫道:“进了府衙大门,咱们还不是任由他拆扁揉软!咱们不去!咱们就把这小软大夫带回庄去,让咱们校尉大人处置!咱们校尉大人最是公正!”
“很是很是,把她带走!”众军汉一拥而上来抓萧如安,萧府家丁哪是他们的对手?少女单薄而挺直的身影,很快如天边那被夜幕吞没的夕照一般,没入愤怒人群消失不见。萧明心徒劳地抓了两把,自己也被波及到混乱中被推倒在地。
“都住手!”一声大喝震的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人群外缘不知何时出现一队人高马大气势非凡的兵士。微蓝夜色中,为首一人如天神降世,纵身入人群一把将萧如安捞出,置于身后牢牢护住。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响起:“十二郎!”
萧如安抬头,恰一双点漆般的眼眸转头看她。
弱冠之年的男子,还带着几分少年的青涩。本是生的回风流雪、潇洒不羁的俊俏样貌,然因自幼担负家门重担,风流意态打造成了风骨凛然,老成持重压制了不羁放纵。北疆的战神,蓟州军的主帅,谢家的十二郎,威仪如山如川。
“大将军有礼,大将军来的正是时候。”萧明心心中长舒了口气,忙擦着额上的汗过去见礼。蓟阳城是掌管蓟州军的谢家的根基所在,现下的蓟州军统帅、官封镇北大将军的谢慎宜,年纪虽小威信却高,有他出面这些人再不敢乱来的。
谢慎宜的目光从萧如安身上挪开,与萧明心点点头,又环视众人:“随意挟持军医,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军法。”
众人莫不瑟瑟俯首。唯有那老妪,爬到他脚下哭道:“我儿媳死的惨,求十二郎为我等苦命人做主啊!”
谢慎宜俯身扶起老妪,与萧明心道:“此事本将军尽已知晓。事关民政,苦主又是军眷,不如让我与萧明府共同审理此案,可好?”
萧明心自然无有不应,罗娘子亲属等更是喜出望外。
便抬了罗娘子尸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知府府衙而去。一路上又聚集了更多看客,等入了府衙大堂,偌大的庭院里已是人山人海。
夜色已落了下来,十数支高烛照的堂中亮如白昼。萧明心请谢慎宜上位落座,自己却不坐,只道:“下官乃是嫌犯家属,理当回避,请大将军主审便是。”他也是怕审不出个一二三来,唯恐引火烧身。
谢慎宜点点头,却不落座,只手执鞭策缓缓徘徊,命事主双方对质。
双方说的和方才差不多。罗家人带来了萧如安开给罗娘子的方子。谢慎宜命请了军中城里的两位大夫来看,都说是决然无碍。然罗家人只咬定好好的人就是吃了这方子死了。一时僵持不下。
萧如安便道:“若要知道罗娘子真正的死因,须得剖尸验看。”
萧明心一听,心中摇头,知道罗家人定是不肯。他眼觑着谢慎宜,只盼谢慎宜拿出大将军的威仪,压着这苦主家从了才好。
果然罗家母子一听这话,又激动起来,大骂萧如安不安好心,搅扰死者安宁。围观人等也都道是这罗娘子已经死的这般可怜,还要她尸身忍受开膛破肚之苦,于心何忍?
谢慎宜走到罗军士身边,沉吟着想说些什么,萧如安先道:“三日前罗娘子来我这里诊视时,曾说了一句话,道是为这腹中的孩儿,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是肯的。罗郎君你还记着这话吧。如今她的命搭上了,她这么珍视的孩儿也没保住,你当真就肯让他们去的这么不明不白吗?”
这话触动了罗军士,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萧如安:“好!剖尸就剖尸,只求给我娘子一个明白一个公道,剖!”
萧明心忙示意下属通判:“快,传仵作。”
通判却面露苦笑:“大人,城中少有凶案,衙门的仵作,以往都是小软大夫,啊不,您府上的二小姐,和她义父萧大夫兼任的。”
“什么?!”萧明心觉着今日的惊吓简直不能更多了。
萧如安如今是嫌犯,自是不能亲自剖尸,萧乐殊远行不在城中。最后还是请了军中另一外伤大夫名韩睿的,来临时担任。韩睿一再表示自己于剖尸一事毫无经验,然也只能凑合上了。
尸首抬入专门的验尸房剖验。大堂内外众人翘首期望,三刻钟后,韩睿终于苦着脸出来禀报:“尸体无外伤,无中毒迹象。小肠部分发黑,乃坏死之状。死因为小肠坏死致使的出血与疼痛......”
“不就是吃东西吃坏了,肠子才会坏死出血么!”罗兵士似是而非的这么一想,眼泪哗哗落了下来。
门外百姓一听觉着甚合情理,先前有还相信萧如安的,现下也都偏到罗娘子家属一方去了。“小软大夫,你到底年轻,一时出错也是有的,快认了跟人请罪吧!”有人便喊起来。
萧如安却立刻想到一种可能:“发黑坏死,莫不是小肠扭转了?”
“啊?我,我没留神……”韩睿慌张道:“我再看看,再看看。”
然罗家人已是认定是萧如安害死的人,谩骂铺天盖地向她而去。总是谢慎宜喝止,却也止不住罗家人欲噬人的目光。
罗家婆母妇人心肠,更因谢慎宜的喝止,担忧谢慎宜有所偏私。眼觑着无人留意,猛地窜起,以超出她这个年龄的敏捷,窜向萧如安,尖尖五指对准了萧如安的双目划去!
电光火石之间,谢慎宜一步迈了过去,拿自己胸膛挡住了这老妪手爪,胸襟顿时被撕裂了一大片。
旁的衙役亲卫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又有去拉老妪的,又有护住萧如安的,又有过问谢慎宜伤势的,一时堂中甚是嘈杂。
一片嘈杂里,韩睿大喘着气跑了出来:“是是是,是有扭曲!原是这样,真真是神奇了!”
谢慎宜忙示意众人噤声:“听韩大夫说。”
韩睿便说道:“原是罗娘子的小肠生来与别人不同,有一块长的黏连到子宫之上。想来是胎儿长大胎动之时牵扯到这段肠子,让这肠子整个扭转了将近三圈。”
他说着抓住自己衣袖,拧着转了三圈示意众人:“这样一来,血脉就不能畅通,血脉不通时间一久,这肠子便坏死了,故而便导致疼痛与出血,进而死亡。”
听完他的叙述,堂上堂下惊叹连连。这样病症简直闻所未闻。
“可若是如此,为何恰巧在用了她的方子之后便发作了,如何有这般巧的?”罗家婆母兀自不甘心。
“她三日之前从我这儿拿了方子去,想来今日也不是第一次吃吧,先前两日吃都没事,不是吗?”萧如安低声道。
罗家母子又细思片刻,终于相信当真是凑巧,当真是罗娘子命不好,当下不由得抱头痛哭,哭一时又向萧如安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