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杪》舟四

11、第十一章

　　过了正月，天气依然没有半点回暖，南境战事势头更凶，二哥除夕那天写的信一直拖到现在才到了宫里。我拆开信才读了个开头，韵儿就走了进来，“太子妃，太子殿下到了。”
　　我抬头正看见太子就站在韵儿身后，怀里抱着小元。
　　去年宫里闹了一段时间的狗瘟，好几个宫里的宠物都病死了。入冬时候，我命人把小元送到了宫外去。这几日我正要去接小元回来。
　　小元一见我就从太子怀里跳了出来，跑到我脚边一直蹭我的小腿。我弯腰把小元抱起来，小元汪汪叫了两声，然后乖乖地趴在了我身上。
　　“不必行礼了。今日我刚好出宫去，便把小元接了回来。”
　　我点了点头，小元在我怀里小声叫了叫，然后把小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
　　“阿令，再过几日我就率军出征了，去前线支援你二哥。”
　　此事我早有耳闻，战事吃紧，各亲王皇子均请愿出征，太子一连求了皇上多日，皇上才答应让太子领兵。
　　“有什么需要我转告给镇远将军的吗？”
　　“告诉二哥，我很想他。”

　　太子出征一个月后，我感染了风寒，日夜咳嗽，高热不退。到了晚上就困在无数个梦魇里，然后开始说胡话。皇上召了很多个太医来，每天我要吃许多次药，但大多时候我都不太清醒。秦杪来的那天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太子妃，秦尚宫来了。”韵儿趴在我耳边说道。
　　我抬了抬眼皮，望向门口处，秦杪依然穿着豆绿色的裙衫，像初春的风一样清澈明亮。我咧嘴朝她笑，嘴唇干巴巴的，一笑就扯得疼。
　　“阿令，皇上特准我这几天就呆在东宫照顾你。”秦杪端着杯子，用手指沾了茶水给我润润嘴唇。“阿令，你病了几日了，我竟是昨天才知道。”
　　我看得见秦杪皱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想摸摸秦杪的手，但是我太累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阿令，你先睡吧，我就在这陪着你。”秦杪握住我的手，然后我看到她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我好想说，没事的，阿杪。在秦杪的吻落在我的手上时，我闭眼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灵台清明，好像大病初愈一般。天色已经暗了，屋子里安静得过分，秦杪抱着我的手睡得正熟。我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秦杪的头。我下床的时候秦杪也没醒，这倒是件出奇的事。喉咙又干又疼，我喝了一大杯的茶水，才觉得自己能说出话来。我正想打开窗户透透气的时候，秦杪醒了。
　　“阿令，你醒了啊。”秦杪活动了下胳膊，拣了斗篷过来披在我身上。
　　“都已经三月份了，不用披这么厚的外衣的。”
　　秦杪瞪我一眼，道：“这次你便是穿得太单薄才着了凉的吧，你这老是偷偷减衣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
　　我撅撅嘴，“生病了也挺好，你都能回我身边来了。”
　　“我让你身边那个丫鬟下去了。看着挺机灵的小姑娘。”
　　“韵儿啊。”我想起上次更衣时的事，心里老觉得有点什么，但是我懒得去深究了，便岔开了话题，“阿杪，我还没吃晚膳呢。我饿。”
　　“那我去下厨看看还有什么，给你拿过来。”
　　“好。”我笑着点头，看见秦杪我就老是不自觉地想笑。
　　秦杪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上。我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杏花粥。
　　“阿杪，你从哪里弄来的杏花啊？”
　　“下厨里找到的，宫里的杏树开花早，三月份就有杏花了。”
　　“我想回丞相府了，阿杪。”吃了第一口杏花粥，我的心里就开始伤感起来，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的，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秦杪叹气道：“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然已经离开丞相府很久了。”
　　“是啊，阿杪，那个时候我以为大夫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了，我那时还以为我要被大夫人关在丞相府里，关一辈子。如今我早就不怕她了。”
　　秦杪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
　　之后我的病很快就好了，太医们也不是整天愁容满面了，秦杪住了几天之后就又回去皇上身边了。两个月后，边境战事大捷，太子与我二哥凯旋而归。这时候，宫里又添了一件喜事。皇上下旨，秦尚宫有喜，晋封昭仪。这消息传下来时，我正在太后宫中喝茶。滚烫的茶水一下子就洒在了手上。我吃痛，这才缓过神来。太后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垂下眼去，缓缓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太后开口道：“吩咐下去，挑最好的首饰绸缎，过几日便送到秦昭仪宫里去。”
　　我呆怔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太后说道：“太子明日便回来了，儿臣这就回去为太子准备些太子爱吃的糕点，恕儿臣先行回宫。”
　　太后挥挥手，“太子妃有心了。”
　　我回到宫里时还觉得恍惚，我说不出来我在想什么，悲伤或是迷茫。我只知道，后宫的妃子并不和幸福快乐等同。是我把我的女孩带到宫里来的，是我把她推向这一步的，从此依附于一个与自己无甚感情的人，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名姓。
　　庆祝太子和二哥凯旋的宴席上，秦杪便以秦昭仪的身份坐在席上，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丫鬟在给她倒茶，我看着她皱着眉，轻轻地摸肚子。秦杪抬头时正看到泪眼朦胧的我，她朝我笑，用口型对我说“哭什么”。我有点生气，秦杪朝我笑时我总是觉得无力，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我看不到她的情绪。
　　几日后我抱着小元到秦杪的宫里去看她，秦杪就坐在院子里，好像在等我。一进门小元便兴奋地汪汪叫，我弯下腰来，小元便跳出我的怀抱，摇着尾巴往秦杪那跑。
　　“阿令！你来啦！”秦杪见了我很高兴，抱起小元起身迎我。
　　我刚开口要喊她阿杪，就看院子里的几个丫鬟都往这边看来。我便要给秦杪行礼时，秦杪看出我的意思，拉着我进屋了。
　　秦杪掩了房门，拉着我坐在床边，屋子里只有我们二人。
　　“阿杪……”我不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皇上，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以后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就这样了吧。阿令。”秦杪开口接道。
　　“阿杪，是不是从我们分开那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在一起了。”我这几天很容易就掉眼泪，我拉着秦杪的手，急切地想要她说出一些让我能安下心来的话。
　　“阿令，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常常见面了。”秦杪语气里的无奈就像我们走到了结局一样。
　　我站起身来，捧住秦杪的脸。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叹息，于是我垂下头去吻她，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掌心难得的温热。
　　我和她倒在床上时，我已经解开了她小衣的扣子。秦杪在我身下呜咽着，脆弱又美丽。我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停在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我在那里停了很久，秦杪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散下来的头发。我发现，我原来还是这样相信她，而我愿意为了她去接受这样的生活，因为眼下我们只有妥协，才能在一起。

　　嫁了人之后，我总结出来一个道理，就是当我觉得没什么盼头，看不到前方的时候，日子会过得格外地快。往往是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结束了。深秋时候，秦杪早产了，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我没什么理由到她的殿内去等着，就只好在自己的宫里急得团团转。韵儿一会儿来报一下，说是皇上带了很多太医和产婆都在殿里候着呢，没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时韵儿急匆匆地跑进来，喊道：“秦昭仪生了，是个小皇子！”
　　我听说生产是女人这辈子最疼的事，我突然想起来秦杪刚到丞相府时挨的一顿棍子，我想起秦杪疼得煞白的脸，嘴唇也咬得渗出血来。我忙问道：“秦昭仪如何？”
　　“回太子妃，奴不知，只听到报出来生的是个小皇子。”
　　我急躁地说道：“我让你去看的是秦昭仪的情况！”
　　韵儿第一次见我发怒，跪在地上连声说“奴该死。”
　　我心里揪着，没什么好语气，但也知道这事儿韵儿没什么错，便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谢炽到我宫里来了。
　　“拜见太子妃。秦昭仪命小的转告太子妃，一切安好，太子妃好好休息，明日便可到殿里去看望十六皇子。”然后谢炽又拿出个盒子，“这是秦昭仪赠给太子妃的安神香。”
　　我接过那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去找秦杪时，秦杪还在睡着，我放轻了脚步进去。奶娘在殿内守着那孩子，秦杪躺在里屋的床上，帘子还没有拉起来。
　　我掀起一角坐在秦杪的床沿边，秦杪睡得不太安稳，额头沁着汗，嘴唇没什么血色。我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汗，又摸了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放在手心里捂了半天，又给秦杪掖了掖被角。走的时候我去看了看那个孩子，裹在被褥里，白白净净的，睡得正熟。旁边坐着的奶娘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应该是初来宫里，我同她讲话时，诚惶诚恐地看着我。
　　“秦昭仪什么时候睡着的？”
　　“回太子妃，娘娘昨晚腰疼许久，一直到快天亮才睡着。”
　　我在心里叹气，又问道：“父皇可来过了？”
　　“回太子妃，皇上昨日说下了早朝便来。”
　　正说着话，那孩子突然醒了，啼哭起来。奶娘这时倒是从容，抱起孩子安抚了一会儿，哭声便渐渐消减，这孩子又重新睡去。我正准备离开时，秦杪醒了，披着衣服下了床。
　　“阿令！”秦杪走路时有些不稳，手扶着腰，看起来还是疼的。
　　我连忙过去扶住她，“你还是回床上休息吧。这回你倒是成那个病秧子了。”
　　秦杪坐在床上时还在喘气，我很少见过秦杪这副苍白的样子。秦杪自幼习武，身体好得不得了，风寒都没有得过几次，这次却是伤筋动骨。我心疼她，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便给她讲从前看过的志怪小说，秦杪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之后秦杪便生病了，发了热，太医整夜守在她那里，皇上也每天都往那里跑。我刚开始也是每天都去的，后来一次撞见皇上，皇上面色不善，跟我说：“秦昭仪需要静养，太子妃无需每日都来。”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小命飘飘荡荡的，握在别人手里呢。早早就回了宫里，却听见了韵儿和两三个宫女正聊着主子们的事。
　　“太子妃最近每天都往秦昭仪那里跑呢。这宫里都传得有鼻有眼的，太子妃娘娘也不知道避避嫌。”
　　韵儿冷笑一声，“打我来这，太子就没来太子妃这过过夜，太子妃也不愁这些事。必是只想着秦昭仪呢。”
　　“那你说你之前听到的事儿是真的假的。”
　　“也不是我亲耳听到的了，是秦昭仪宫里一个丫鬟讲的。有一天太子妃和秦昭仪两人进了屋，呆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太子妃脸红艳艳的，还嘱咐她们秦昭仪睡了，不许打扰秦昭仪。”韵儿讲这些事时，和我平时见到的她完全两副样子，没了那些温柔讨好，满脸的尖酸刻薄。
　　“皇上最近在朝堂上也总是为难太子，想必是对太子妃不满，迁怒于太子吧。”
　　“是啊是啊，原来那秦昭仪也就是个下人，这回倒好，勾搭上了主子又勾上了皇上。真是不知羞耻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原以为我们藏得很好的。但是我没想到这传出的话来竟如此中伤秦杪。我也没想到，日夜跟在身边的丫鬟原来对我并没有半点主仆之外的好意，还是说这宫里人人如此？
　　这些丫鬟看到我时吓得魂都快飞了，韵儿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哀嚎着求饶。我怒极，什么也听不进去，命人将这些宫女立刻逐出宫去，韵儿领了四十杖刑后也一并扔到宫外去了。夜里阖眼前，我脑海里重复着韵儿和那几个丫鬟的声嘶力竭。还有小太监传回来，韵儿挨了杖刑之后没剩几口气了。我以为我会把这些带入梦里的，让我夜里惊醒。但是我那晚睡得很熟。

　　十六皇子长到五岁时，秦杪盛宠依旧。这五年来，我常去她宫里，有时还跟着秦杪教他写字读书。宫里的流言似乎在那天之后便没了屏障，全部传到我耳朵里来。但是时间过去得久了，新的谈资不断出现，渐渐地也没什么人兴致勃勃地讲我和秦杪之间的事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忘掉，而是把这当成了一个默认的事实。心照不宣地默认了我和秦杪之间的关系。
　　太子前两年纳了两个侧室，都为他生了孩子。所幸唐相在朝廷上依旧可以呼风唤雨，我这太子妃才能继续当着。
　　不知为何，秦杪这五年来不断消瘦，太医把脉后总是说秦杪需要静养。但秦杪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比我高出半头来，这回瘦下来，显得下巴尖尖的。秦杪一直画着细细的眉毛，现在我都快要忘了秦杪从前是会飞檐走壁，舞刀弄枪的。太子也一样没变，还是那副俊美的样子，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唐裕，最近我突然想起唐裕来，她之前嫁给了皇后的侄子，去年除夕宫宴时见到，她的孩子已经两岁半了。唐裕还是那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样子。自从我离开丞相府之后，我们之间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了。
　　夏季正炎热的时候，我到秦杪宫里去坐着，她那处有冰镇的水果，我吃了一夏天。
　　秦杪穿着竹青色的纱衣，头上歪歪地梳了个发髻，坐在阴凉下，手里捏着柄罗扇摇啊摇的，看起来十分清爽。我看着她就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好慢，悠闲又快乐。这五年来，我很少去回想从前了，甚至开始期待我和秦杪就这样，平平静静的，一直到我们老了的时候。
　　“吃完了，阿杪。”想着想着我就把面前的葡萄都吃掉了，便把空空的果盘推到秦杪眼前。
　　秦杪被我逗得直笑，“你少吃些凉的，坏了肚子。挚儿都不像你这样贪吃。”说着又让丫鬟去再端一盘来。
　　“诶，挚儿呢？今儿怎么没见着挚儿？”往日里我来，这孩子都跑来给我行礼的，也就只有这孩子才能把太子妃这个称呼叫得亲切又可爱。我很多时候都是带着小元来的，挚儿也特别喜欢小元，有时还跑到东宫去逗小元玩儿。
　　“皇上请了书院的大臣教挚儿读书呢。一上午都在书房呢。”
　　皇上对自己这个十六皇子十分看重，从四岁就请了一大帮老师开始学写字读书。
　　“阿杪，挚儿这么大点的孩子就给他这么重的学业，实在不妥，实在不妥。”我拉着秦杪起身，“走，我们去瞧瞧，让挚儿休息休息。”
　　我们没走几步，秦杪突然就朝地上倒下去。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先一步抱住了秦杪。然后一个趔趄，我们俩一起摔在了地上，丫鬟们急急地跑过来，我焦躁地朝她们吼道：“去找太医！快去找太医啊！”
　　我和两个丫鬟把秦杪扶到了殿内小榻上。不一会儿，太医便来了，太医把脉时，我瞧着那太医的脸色先喜后忧，随后又是一喜，然后便兴奋地行礼说道：“恭喜秦昭仪，禀报太子妃，秦昭仪有喜了！”
　　我听了这消息，心里一沉，想起四年前秦杪从鬼门关走了一大圈，这五年来身体都没有恢复过来。抬头却看见一屋子人满脸喜色，只好硬扯出一个笑来，“快去禀报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