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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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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8日,沈维妟报道完,到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身宽体胖、穿着一件带着大大的巴黎世家标记的男生正一手叼着烤肠一手拿着手机从床上挪下来。
男生见室友来了,转头道:“哟,您好。咱室友。我,王之问,叫我王胖子就行。您贵姓呢?”奇怪,把“王之问”三个字说得连轱辘转,“王胖子”说得倒字字清晰。
沈维妟推着行李走进屋,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取下口罩,笑着道:“沈维妟,你好。”
凌晨三点,沈维妟搭着王之问的肩,两人从网吧走出来。
“你是真的牛,就这把,队友那么菜都能带飞?技术流大神啊。”王胖子笑得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兴奋。今晚他们玩了五局,每局都是碾压式的胜利,他王胖子可从来没赢得这么爽过。
沈维妟看着黑暗中仅剩的微暗路灯,几只飞虫不停地围绕在光源周围,不知疲倦、不顾性命地撞向灯罩。
他道:“还行吧,哈哈哈。”说完就毫不谦虚地笑了起来。
王胖子转头看向他道:“你大神,该你可劲儿骄傲。来根烟?”说着就开始掏烟。
沈维妟摇头道:“我不抽烟,你自己消受吧。”
王胖子也不想一个人抽烟就收了回去,道:“那就不抽烟了,咱们去喝酒。今儿,不醉不归。”
沈维妟看了看时间,“现在应该早就睡了吧。”他有个时时想念的人。
他眼中暗淡了片刻,转而咧嘴笑道:“走,不醉不归。”
两人在沉默的黑暗中,走向光亮和酒精,走向不能醒着说的往事。
男生之间一起打几盘游戏,一起喝酒就能建立友谊。
在这个平凡的深夜,王胖子知道了沈维妟心之所属的少女和不堪回想却如梦魇般的往事。
那天,沈维妟的父亲倒在了血泊中,他强壮的父亲,在一声枪响之后,如狂风过境,从树梢摔在泥泞里的枯叶,疲软地、缓慢地,轰然倒地。
惊叫四起,人群如虫豸般四散,小沈维妟的脸上满是泪水,没有装乘眼中泪珠的位置,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恶心。
那些推开自己的油腻大手,恶心!
那些惊呼嚎叫,比得上地狱厉鬼的凄厉狠绝,恶心!
那望向父亲尸体得意且阴狠的眼睛,恶心!
当他反应过来,叫声嘶哑到几近无声,扑到父亲身边,一抬手,满是粘稠、温热的鲜血。
此刻,他是害怕的,如坠冰窖,不能复生。
这是父亲的鲜血,他生命的符号,没了……
之后,警察和母亲的到来,他们兵荒马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头好疼。
现在不应该站在这里!
小沈维妟突然从母亲怀中挣脱出去。
他朝着那有着蛇眼、带着脏蓝色鸭舌帽的男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最开始爱上长跑的时候,他追赶着眼前的太阳,热爱的是自己在风中凌乱的发梢。如今他的眼里只有那远处模糊的一个背影。
是因为那人离得太远,还是因为眼中有什么遮蔽视线的东西?
他跑着,跑过了父亲带他去过的游乐园,跑过了父亲执勤的路口,跑过了父亲每天送自己去的学校,跑过他们一家野餐过的草地……
跑到了朋友家附近。
“怎么到了这里?”
小维妟是跟着那人的脚步竟然到了自己朋友的小区门口——曾经父亲送自己来找朋友玩过。
“明明有个男人进去了……那有个人!”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出现,
小维妟立刻快跑上前。
“怎么又不见了?”男人转瞬即逝。
当他踮起脚,从铁门的缝隙间,张望。刚要路过保安门口走进小区时,突然一声脆生生的呼喊从背后响起,他回头。
一个穿着白色防寒服、系着红色围巾的女孩站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暗蓝色鸭舌帽。
“是你的帽子掉了吗?”
女孩儿的背后不远处的驶来一辆黑色吉普车。
小沈维妟在离保安室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赫然见那帽子就是那男人的,他立刻走向女孩儿,一把抢过帽子,道:“就是我的。怎么在你这里?”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
女孩儿全然不介意小维妟的粗鲁,笑着道:“跟我们一起走吧,我的爸爸妈妈来了,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女孩儿退后朝路口走去,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没有执勤保安的保安室,然后甜甜地笑着朝小维妟招手。
小维妟冷然道:“不用了,我还有事。”
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奇怪的人。但脚步不自觉得朝女孩儿走去,渐渐远离了小区大门。
他因为跑了很久全身湿透,塞北的风干烈强劲,吹得他鼻尖红,此时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小维妟捏紧了手中的鸭舌帽,皱着眉头开始沉思。
是那个人掉的吧,怎么自己没有看见,是不是追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凶手,自己从什么时候跟丢的呢……
女孩儿见状,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她不顾小维妟的躲闪,将围巾系在了他的脖子上,女孩儿的身上是轻柔的白檀香气。
小维妟刚想一把推开女孩儿,就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看见了,在你前面有个很吓人的叔叔跑进保安室了,我觉得他包包里有枪,很危险的,而且他好像在等着你进去。所以你千万不要回头,不要去。”
“嗡——”他的脑子突然僵住。
系好了围巾,女孩儿带着她的温暖和白檀香离开了小沈维妟最亲密的范围。
此刻,他知道了久困沙漠的旅人,突然发现不远处就是绿洲的,慌不择路地赶去却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只拥有过温暖的幻影的感受。
小沈维妟呆住了,问:“你?”震惊于所感所闻。
女孩儿以为他不相信,认真说:“是真的,我爸爸是军人,在军区大院里玩的时候我经常看见枪的,那个人跑得枪都要掉了,我一样就认得出来。啊,我爸爸来了。”女孩儿的父亲从车上跑了下来,女孩儿跳着甜甜地叫她的父亲。
男人脸色平静坚毅,两三做步来到他们身边。
男人半蹲下,微笑着抱住女孩儿问道:“你怎么一个人不等爸爸就跑过来了,啊?”
然后对沈维妟道:“小朋友,走,叔叔送你回家。”
男人的口吻亲切,但不容置疑。
沈维妟呆呆地由他们带着上了车。他除了和他们一起离开,还能干什么呢?他什么也干不了,还差点一头掉进陷阱里。
好无力,好弱小,好无助……
他原来这么愚蠢,早就被发现了,还一心想着报仇。
女孩儿见他哭的伤心,就将他轻轻抱住,也不说话,只是回想着妈妈是怎么拍自己的姿势,轻轻拍着小维妟的肩。
“后来呢?抓住凶手了吗?”王胖子放下了还是满着的啤酒杯,他如鲠在喉,喝不下。
他们在的烧烤店里有白惨惨的四面墙和六个靠墙木头桌,凌晨五点,只有他们一桌,老板在隔壁睡得昏沉,四周的声音除了沈维妟不停灌酒的声音就再也没有。
“后来,等我们再去时,人早溜了,只剩下,他脱下的外衣裤。一周后,警察告诉我妈,就是那个小区的保安干的,他叫吴怀德,五十三岁,单身汉,住在下桥区城隍路6号院二栋一单元顶楼的篷房里,因为我爸送我去朋友家时,在保安室发现他在偷拍女性的私密照,我爸是警察,抓了他,他在局子呆了一个月,从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作为凶器的枪是他自造的,被他扔在街边公共厕所里。零八年塞北监控很少,人已经找不到了,估计是换名改姓,逃了……”
“那顶帽子成了没有用的物证。”
王胖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又把沈维妟的酒杯斟满。
沈维妟摇晃着酒杯,看那金黄的液体始终在杯口来回,看似要被荡出,却始终又回到杯中。
他一仰头饮尽,饮尽所有的不甘和悲伤,然后道:“胖子,告诉你,我的回忆和那鸭舌帽一样,都是没有用的。不能救回我的父亲,也不能把那个混蛋绳之以法。”
“我十岁是没有颜色的,唯一的颜色就是那个女孩儿。她那天只是和父母旅行途中无意间看见的,她就一个人跑过来,叫住我,救了我一命。只是,第二天,她说她要走了,我当时又体会到了失去的滋味,但她让我要勇敢,不要太伤心,要照顾好妈妈……”
“我以前一直不听我爸的话,总是和他唱反调,那时,我觉得是因为我不听话他才会离开我。”
沈维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悲伤的表情,眼眶也没有红,他只是平淡地叙述着,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十二年的岁月里,悲伤变得比海深沉,言语不能道尽。
“所以,这次我非常听她的话,她走的时候告诉我她的家就在一座满是芙蓉花的城市。你说这世界上有命这东西吗?但,真有个东西叫缘分。我的爷爷在锦城大学教书,恰好就是那座开满芙蓉花的西南城市。为了照顾独居的爷爷和离开塞北,我和妈妈就来了锦城。只是,锦城太大了,人太多了……”
没有说出口的才是最沉痛的。
“那个女孩儿是谁你知道吗?”王胖子问道。
沈维妟没有立刻回答,看着虚空处,思绪飘向十二年前。
“其实,每次我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怕一个人睡觉,虽然我知道你的悲伤肯定比我多的多。但我也想告诉你,你不会孤独的,人总会失去一些东西的,但你又会得到另外的东西,世界最终一定是公平的。就像如果怕黑,那就一定还有灯可以打开。你如果想爸爸了就抬头看看天空,白天他是太阳,夜晚——你第一眼就看见的一颗星星一定就是你的爸爸,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守护着你,每分每秒都在你的身边。”女孩儿说着话的时候,还是拥抱着小维妟,同样稚嫩的小手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拍着。
“我马上就要走了。对不起,不能再陪着你了。你不要太伤心了,看着你的样子,我也觉得好伤心。”女孩儿露出来悲伤。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防寒服,又把脖子上的围巾系在了小维妟的脖子上,然后抹掉眼泪,又甜甜地笑了起来:“不要着凉了,这里好冷哦。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到锦城来,那里是我的家,那里一年四季都很漂亮,冬天也没有塞北这么冷。”
小维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不知所措,再次回到了满目黄沙的沙漠,没有生命之源。
女孩儿笑着说:“对了,我叫卞如云。再见啦。”
她摆摆手,一转身,扬起了及肩秀发,小维妟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但抓住的只是一把北风罢了。
从此一别,天高海阔,人间沧桑。
“她叫卞如云,像云一样的,就从我的世界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