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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豫章卷·四 ...

  •   皓天舒白日。翌日戚茗兰随魏组均到处巡游去了,戚君兰将自己关在房内念清静经和道德经,少年无事可做,便一个人上街四处闲逛。数了数日子,接下来的一旬,他们都能在江右待着,于是少年放缓了脚步,在江西的街市上细细体验那种美妙的热闹。
      少年面目清秀俊朗,十六岁的年龄散发着蓬勃的朝气。虽然偶有凌厉之气,在这耀眼的日光下也被柔化了不少。英俊少年走在大街上,不多时就引来了许多少女姑娘的目光。他则叹道:“想不到我竟如此有魅力啊。”
      正与胭脂铺少女搭讪时,少年不经意间转过头去看街市的那头。霎时,他的瞳孔骤缩,凝焦于远处一个人的身影之上。
      那是一个身着天蓝短衫的少年,和他年龄相仿,眉目俊秀而充满善意。这蓝衫少年正走到街边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温和地笑着,从兜里掏出些银两,然后接过一串山楂糖葫芦。他盯得不禁入了迷,蓝衫少年的面容与他记忆中的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但他很分明地能够认得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口中喃喃道:“阿陵……”
      阿陵……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啊。少年不禁回忆起过去的事。
      他六岁的时候,父亲从外面抱来一个与他同岁的孩子,正生着重病,身体虚弱。父亲说孩子的名字叫钟陵。他看着孱弱的钟陵,觉得这孩子很可怜——父母都不在了,自己还身体不好。于是年幼的他很主动地去亲近钟陵,想让他真正的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长大一些后,他得知,父亲是在戚家下属的一间道观里抱来的这个孩子。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庆幸:戚家门下的道观那么多,按理说拾得遗孤也应该放在当地道观里抚养才对,怎么会带回戚家?不过,幸亏是戚家收养了钟陵,否则自己怎么遇得上一个这么好的朋友呢?所以他也不追究,只暗暗地念叨自己的幸运。
      八年,和钟陵共同长大的八年,填满了他短短的过去。大姐戚芷兰大他十岁,二哥戚君兰长他八岁,与他年龄差距太大;其他的孩子也都随各自的父母在各自的院里,交往没有那样密切——于是钟陵成为了他最好的玩伴、同窗、挚友。钟陵身发重病来到戚家,被治愈后,失去了生命中前六年的记忆,谁也不知道他原来怎样,但长在戚家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规规矩矩、说话做事都一根筋的小顽固。钟陵听话、懂事,而他则截然相反,从小到大一直都很调皮,自己作恶也就算了,还常常扯着钟陵和他一起胡作非为。钟陵虽不情不愿,但为了他开心,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他不仅贪玩,顽皮,还好多管闲事。每天都对钟陵施行耳濡目染,直至钟陵也终于破了戒。
      隔壁院里住着的二姨的女儿戚萱兰,比他们大三岁。她十四岁那年,父亲痼疾不治而亡,过度悲伤。父亲亡故六个月后,她仍然整日披麻戴孝、潜心诵经、不肯出门。当时十一岁的他不愿看到美丽和善的萱兰姐姐就这样抑郁度日,于是费尽心思想要让她走出阴影。他知道戚萱兰平素最爱诗赋,文学造诣很高,但家中长辈因戚家是习武世家而不愿让萱兰过多接触文人之物,于是他便想到了——去找本上好的诗集送给萱兰姐姐。
      戚家三代同堂,现在当家的是老的一辈中的二爷爷戚道之。大爷爷,也就是他的亲爷爷,戚辨之,已经过世了;三爷爷戚思之则已不知所踪。戚思之虽辈分高,但其年龄比戚道之小了足足二十岁,说到底如今也还未到半百。原本戚思之一直待在戚家的,但十七年前他忽然就毫无影踪了,只留下个他曾居住的旧址。而这十七年来在家主戚道之的安排下,他的故居也完全没有人动过,还禁止小辈人进去乱翻,甚至派了人在那院门口守着。
      传说戚思之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公子,品酒赏茗,吟诗作画,样样都是精之又精。在他的居所里,戚思之留下了许多论赏茶酒诗赋的古籍,自己也著有优秀的诗集、文集和论文。加之所习武功精熟,体格健壮,而且面目俊俏风雅,戚思之有过不少风流艳遇。
      但虽如此,戚思之就只有一个独子,名唤戚子然,年方二十有二。戚子然五岁后就轮流寄养在各个堂兄家里,名义上是做弟弟,实际上是当儿子,又被比他大三岁的戚芷兰叫做小叔。明明是待在家里,却因无父无母而产生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对戚子然来说,情感渐渐成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年幼的他失去了太多,内心又在孤独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敏感,导致更加痛苦的一次次挣扎——最终他选择了用理智操控自己的一切行为,于是他逐渐走向了情感上的麻木。他的堂兄们都无法理解他,而只能放任自由。十四岁时,他就开始了独自一人四处云游、求学问道的生活。有时他也会回戚家看望,和“兰”辈的侄子侄女们讲讲在江湖上游历的见闻;可能对他来说,家就只是这样的偶尔踏足的休憩所吧。只是,谁也不知道,戚子然在外行走八年,是否正在暗寻他不知所踪的父亲呢?
      当年戚思之离家的时候,没有带走居所里的任何东西,仅是留下一首词摆在旧居的书桌上,就拂袖而去。“青峦孤送逍遥影,潇水独留断肠魂。依桥依梦似不曾。 寻歙问墨道然由,岸芷汀兰伴梓生。无眷无恋曷入尘。江湖何处不归人。”戚家的小辈们常常论道,但至今都无人真正解其意。
      在戚萱兰抑郁不解之时,少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从三爷爷戚思之的旧居里偷出一本诗集来送给她。此物珍惜异常,送予萱兰又是投其所好,于是他就动起了歪念头,而且自然,要拉钟陵下水。
      “阿陵,听我说啊。此举是为了萱兰姐姐,我们在做大好事呢。而且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是要去的。只是那时我失败被抓了,说不定就被爸爸责罚关禁闭了,那样谁来陪你玩呢?到时候你要是觉得孤单了,后悔了,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他努力地做着钟陵的思想工作。
      “谁要人陪了……”钟陵别扭地生着气。“偷盗之事,非君子所为。”
      “你才几岁呢,就想着要当君子了?更何况我们这不叫偷盗,东西本来就是我们三爷爷的,是家里的,这只是家人之间相互借来观摩的。”少年接着死缠烂打。
      “可二爷爷不让我们去三爷爷院里,我们这么做违反家规。”钟陵回辩道。
      “二爷爷不知道,我们就没有违反家规。我们小心点,就不会被发现。“少年狡黠地笑着。
      “这…”钟陵憋红了脸,“这是不对的!”
      少年叹了口气。“小阿陵,你别执拗了。你就别当是为了萱兰姐姐,当是为了我这么做好吗?我要是还有别的伙伴,就不会这样强求你了;可是我身边就只有你,而你又和我闹别扭。我心里很难受的。”他委屈地低下头。见钟陵不做声,好像动容的样子,他接着说,“阿陵,你道我天天不正经,不想着读书就想着瞎混,还老做这种违背规矩的事,其实都是因为我天天被关在家里、很难受呀。见不了什么世面,交不了什么朋友,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也就是三爷爷房里的那几本诗集……”
      “你别说了。“钟陵沉着脸,打断了少年的絮叨。少年看着他脸色阴阴的,霎时有些心慌:不会真把阿陵惹恼了吧?
      钟陵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年正不敢开口,心里掂量着要怎么办才好,只听见钟陵小声地说道:“就这一次。”
      少年顿时眉飞色舞,向前一扑抱住阿陵,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笑道:“阿陵啊……我就知道阿陵最好了。”
      戚思之院门外有两个看守,是不能硬闯的;墙太高、又没有凭借,是很难爬的;只能用计。少年绞尽脑汁,但十一岁的他只能勉强想到调虎离山计。于是,他们便仓促地开始实施这个粗糙的计划。
      那日,少年装作闲来无事踱过戚思之院门前。他晃眼地从两名守卫的旁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吸引尽了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在离府门较远的地方,“哗”的一下倒地。
      两名守卫一下就慌了。见到少年穿的是戚家亲系子弟穿的蜜色长衫,他们即知这是位十分重要的人物。而这重要的人刚刚还在对他们眉开眼笑,却在下一瞬忽然没有征兆地倒地,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一名守卫径直冲到了少年面前,急忙地查看着他的情况,而另一名守卫还站在门前,只是远远地用焦急而担忧的眼神看他。
      少年暗叹:“这反应可不尽如人意啊……”于是急中生智,扯着嗓子痛苦地叫了两声,还攥着来查看他的看守的袖子,沙哑着喉咙喊道:“大哥……麻烦……叫……叫大夫……”
      于是这看守很“配合”地转头对着他的同伴吼道:“快去叫大夫!”
      站在门前的看守闻言,立刻飞奔而去。
      少年暗忖:这戚思之院本就在戚家府邸中很偏僻的一角,就算是看守身手好,叫来大夫也要好一会儿,总够钟陵把东西偷出来了。于是他紧紧抓住看守的衣袖,让他无法转过身,又大哭大号着,让他听不见任何其他声响,自然也不会发现——正在此时,另一边转角处的钟陵从藏身处溜出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了院子。
      少年和钟陵为了差事的分配还争了挺久呢。本来钟陵怎么也不愿意成为偷窃工作的直接执行者,但少年说:“阿陵,你能跟我一样以假乱真地装病吗?你能鬼哭狼嚎到看守慌不择路吗?你引不了人,也放不好哨,还是做你能做好的事吧。更何况,要我来挑诗书,可不定挑出哪本打油诗,白费了我们一番功夫呢。”说到此处,钟陵叹了口气,表示无奈,也表示:后悔当初答应了他。
      过了一炷香时间,钟陵还没有从院里出来。门外哀嚎的少年心里有点急了。他更加大声地喊叫,想催钟陵见好就收、快点出来。再不过多久,钟陵便拿好了书出了院门。待他又消失在转角处时,少年才暗暗松下一口气。此后少年就转为全神贯注地嚎叫了。
      但少年没有注意到,出门时钟陵的表情有些呆滞,甚至有点茫然,全然不像进门时的紧张。而且在他怀里揣着的,不止是一本诗集。
      且说另一名守卫带着大夫到了的时候,少年还在鬼叫。于是他被运到了最近的戚子寻院内接受医治。
      钟陵回房把偷来的东西藏好后,便出门去和少年碰头了。谁知四处搜寻都没有找到,直到他听说少年生了病,正在戚子寻院内修养。钟陵连忙赶去,却见少年汗流浃背、面色苍白。
      大夫说他本来身体里湿气寒气就重,又吃了些什么不该吃的,狠狠地刺激了胃,闹肚子,一下把身上的元气全耗了个光,才会这样突发胃病,至于如此。
      钟陵趁周围无人时,凑到少年身前焦急地问:“你不是装病吗?怎么真病了?“
      “当然……得做得像一点啊……要是请大夫来了,又…咳咳…没病的话……怎么跟二爷爷、跟爸爸他们…解释啊……”少年虚弱地说着。“其实…我这样…也没那么难受……”
      都这样了,还口是心非。钟陵想着,皱了皱眉。他悄悄地问:“你吃了什么啊?病成这样……”
      少年微微变了脸色,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就是颗…烂果子……”然后他艰难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钟陵说:“我想睡了……阿陵你……先自己玩会儿吧…”
      钟陵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想着:他也只是个孩子,十一岁,怎么就对自己这么狠呢?宁愿这样受灾受难,也不愿受罚么?
      少年并没有睡着,用孱弱的身体将自己复杂而消极的心绪与身后的挚友隔开,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墙壁,心里猛烈地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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