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山风霁月

5、第四章.缘起

　　小木屋的门虚掩着，破烂的木板上霉点斑斑好似患了某种皮肤病。月关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推向这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几乎是在预料之中，老旧的木门发出了沙哑的呻.吟。
　　门内的光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唯二的家具就是角落内的灶台和它不远处那张小木床。月关提起气走进去，尽管屋内的木质地板早已被潮气侵蚀得不成样子，暴露出了下方原本的泥土，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脚步会破坏此处的静谧。
　　那真是个很小的襁褓，整体长度还不及月关的小臂，布料被洗得看不出原色，但和唐昊身上的衣服相较要干净许多。襁褓内的婴儿安静地睡着，小嘴偶尔努动两下，像是陷在甜美的梦境中。
　　月关用手摁了一下床板，然后放弃了坐上这张床的打算。他曲起腿，尽量轻缓地蹲在了床前。
　　原来这就是唐三呐。
　　他可真小，月关想，自己一只手就能把他托起来。此时的唐三看上去跟普通三个月大的婴儿毫无差别，月关甚至觉得他有些营养不良：他的小脸略微泛着黄，头发也稀稀拉拉的。
　　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脆弱的婴孩再过十几年能够带领他的同伴在精英赛上战胜远远强于他们的武魂殿战队，然后再过十几年，他就强大到能够与比比东抗衡，能够杀死鬼魅与自己。
　　恨意或许可以被压制，可以在寻常时日被隐藏得毫无纰漏，然而一旦遇见缝隙，它们就毒蛇般从宿主内心的幽谷下钻出，嘶嘶吞吐着信子，蛊惑的剧毒顺着尖牙注入灵魂土壤深处——这世上每个强者也许都经历过如此弱小的时段，唐三沉睡着，对身旁比自己强大数百倍的封号斗罗毫无察觉。唐昊还醉死在屋外的树下，对于月关来说，他甚至连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个简单的威压就能要了小婴儿的命，就能一劳永逸地抹去二十多年后的致命威胁，而对象甚至都不会有发声求救的机会。
　　动手啊，你还在等什么？等唐昊酒醒就没机会了！现在除掉唐三你还能脱身，你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长老，鬼魅不会死，娜娜他们也不会输掉比赛，你永远都是教皇的左膀右臂，荣华富贵永远属于你……猩红的恶念闪动，封号斗罗急促地喘息着，像是被它们胁迫。
　　闭嘴，滚开！他抬手摁住眉心试图驱赶那一双双蛇眸——你不想重获自由了吗？不想做出改变了吗？对婴儿施以毒手，你难道不觉得恶心？！毒蛇们扭动着试图与他抗衡，终是在意念的鞭挞下灰飞烟灭。月关哆嗦着拍上自己冷汗涔涔的脸，他下意识站起试图远离险唐三，却险些滑倒在地，用手肘撑着床才稳住身形。
　　无论如何，这一世唐三刚降生不久，他没有与任何人结怨。向毫无抵抗力的小生命下杀手，这太可怕了，月关无法容忍那样的自己。他瞥了眼唐三，孩子依然沉浸在黑甜乡，这让他安慰了不少，再看前者竟也多出几分可爱。许是想确保这面团子安然无恙吧，他情不自禁将手重新伸向唐三，封号斗罗的手指在小孩儿脸上轻柔地刮了一下，婴儿温软的脸蛋像块暖玉，又如同丝帛般滑腻。月关心中生出一股笑意，事实上他也笑了，情绪终于松弛下来，琥珀色的双瞳为被春寒浸透的小屋添上些许暖光。
　　奇茸通天菊出现在他掌中，他摘下一片紫金相间的花瓣，飘飘然融入唐三额头。虽然唐三现在不可能和他用这种方式交流，但起码他能用菊花瓣定位唐三。
　　花瓣融入小唐三额头的刹那，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稀疏的睫毛扑闪几下，一双湛蓝的小眼睛就对上了月关的瞳孔。
　　唉？貌似还真的有些不同寻常？月关笑意更深，饶有兴致地将食指伸到唐三面前晃了晃，小小的唐三双眼眨巴眨巴，举起一双小手，握住了面前摇晃的物体。
　　他的手掌纤细得就像刚抽芽的嫩叶，月关没有挣脱，任由小家伙玩弄自己的手指。
　　然而婴儿的行为永远是成年人难以预料的，把玩着月关水葱似的手指，唐三的小脑袋忽然抬了起来，小嘴一张一合，含住了封号斗罗修剪平齐的指甲。
　　紧接着，月关还来不及动作，小男孩就吐出了嘴里的指头，然后——
　　“哇——”嘹亮的婴儿哭声回荡在不大的屋内，月关大脑“嗡”的一声，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跳似乎都加快了几分。他本能地捂住双耳，脚下魂力一运，逃也似的朝着另一个角落滑去。
　　一声巨响，原本就可怜巴巴挂在门轴上的木板哀嚎着彻底垮到地上。唐昊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昊天锤握在另一只手中，发怒公牛也似环顾屋内。他本想质问屋内的封号斗罗做了什么，可当他看到角落里无助地捂着耳朵的月关时，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凌乱感之中。
　　他是不是该问问自己儿子对月关做了什么？
　　凌乱归凌乱，唐昊也只得叹口气，收起武魂朝自家儿子走去。他能够理解月关的反应，每当唐三哭起来时，他这个亲爹也是满心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哄也哄不好，丢又丢不得。比起哄儿子入睡，唐昊宁可再跟千寻疾打一架，起码他能放手把千寻疾往死里打。
　　月关缩在角落里观望这一幕，不由回忆起原来听到过有人说婴儿的哭声就像万年魂技那样恐怖。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暗嘲说这话的人没见识，现在看来，没见识的那个倒是自己。
　　这哪里是万年魂技啊，分明是十万年魂技。
　　如果不是唐三的哭声威力太大，月关此刻真有点想笑——唐昊的样子实在是滑稽，他笨拙地抱起儿子，花岗岩般坚实的双臂强行放软，抱着怀中的婴儿小幅度地摇晃，嘴里还哼着含混不清的儿歌，看上去简直像个坏掉的不倒翁。可唐三全然不买这个父亲的帐，哭喊愈加豪放，颇有响彻寰宇的气势。
　　堂堂昊天斗罗，居然对他亲生儿子毫无办法。
　　“他是不是饿了？”月关瞅着灶台上那只破碗冲唐昊喊， “你给他吃的什么？”
　　“米…米汤……”唐昊低着头，乱糟糟的刘海遮住了他涨红的脸。婴儿要喝奶这种常识他不是没有，可他仅有的那点钱……几乎都拿去换酒了，拿什么去给儿子弄牛奶啊？
　　“啧，你等着。”月关身形一闪出了门，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圣魂村的集市应该还在那个地方。就算变了地点，圣魂村就这么大点地，他一个封号斗罗也能找得到。
　　封号斗罗的速度总是很快的，十分钟之后月关提着一桶牛奶回来时，唐三还在闹。不得不承认魂师的孩子确实从小就有体能上的优势，换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嚎上一刻钟早没气了。
　　月关强忍下逃走的欲望将牛奶倒进那只破碗里，用魂力加热了才颤巍巍递给唐昊。然后重新捂住耳朵，退到门附近瑟瑟发抖。
　　令人绝望的是唐昊手中的牛奶似乎对唐三毫无吸引力，唐三甚至拒绝喝父亲喂的奶。唐昊数次尝试把碗送到儿子嘴边，然而牛奶刚进这小子嘴里，他就开始往外喷。到最后不仅没喝进去几口，白花花的牛奶反倒溅了唐昊满胸满脸。
　　月关痛苦地闭上眼，昊天斗罗满头大汗混着奶水，脸红的脖子粗地给儿子喂奶的形象在他眼里已经不能叫做刺眼了，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再加上唐三的哭号，视觉与听觉上的双重冲击令他产生了自己快要神经衰弱的错觉。
　　咬咬牙，月关一横心封住了自己的听穴，他看不下去了，他必须保护自己的眼睛与心灵。于是他站起来三步一顿地挪向床那边，怀着赴死的心情抬起手臂示意唐昊把婴儿交给自己。唐昊怔了怔，还是把儿子交了出去。
　　“乖乖不哭，不哭……乖……”月关一面乞求着这小祖宗给自己点面子，一面控制住手臂的颤抖，他可不敢把唐三摔到地上。冷静冷静，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把这小子扔出去。
　　奇迹般的，唐三靠到月关胸口的那一刻，他的哭声就降低了几分。月关微微松口气，看唐三的小脸被眼泪鼻涕口水牛奶脏兮兮糊了个遍，不由皱眉，从魂导器里取出手帕轻轻为孩子擦拭起来。
　　祈祷过会这小祖宗别哭自己身上，手帕他可以丢掉，可他不能脱了衣服回武魂殿去阿。
　　唐昊眼见着儿子的哭声随着月关身体微微的晃动低了下去，挫败感隐隐又翻了上来。他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连儿子都不喜欢他，哪怕对外人都比对自己要待见些。
　　他的儿子也觉得他没用吧。
　　“牛奶给我。”一只雪白的手伸到他面前，唐昊递上那半碗还温热的牛奶，颓丧地站在月关身边注视着牛奶被一点点喂进儿子口中。他的儿子没有抗拒这个陌生人的喂食，乖巧地把牛奶喝得一滴不剩。月关毕竟是封号斗罗，虽然他紧张，但手还是很稳的，唐三喝一口他就停下等他咽下去，整个过程下来唐三连呛都没呛一声。
　　吃饱了的唐三脸色显出几分红润，抿了抿嘴，歪进月关怀里安稳地睡了过去。封号斗罗长出一口气，躬身把婴儿放回床上，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
　　这感觉，简直比放了一个第九魂技还要累。月关想拿手帕擦擦额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帕已经沾满了唐三脸上的混合物，只得嫌弃无比地丢到一边，用衣袖拭去汗水。
　　“看来，他喜欢你一些。”唐昊垂头丧气地立在月关身后，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什么喜欢不喜欢阿。”月关压低声音轻咳两下，他的内伤又开始疼了，“他才多大，能认得人吗？我看是你身上酒气太大，熏着他了。”
　　“阿？”唐昊愣住了，居然是这个原因么？
　　“你好歹振作点，他还这样小，魂师的孩子即使先天强健些，也不是那么容易养活的。我看你这儿子挺机灵的，你多少上心些吧。”月关顿了顿， “对了，他叫什么？”
　　“唐三，你可以叫他小三。”
　　月关取下自己的发箍递给唐昊，“我知道你难过，但我想你的妻子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她更不希望小三受罪。你是昊天斗罗，也是小三唯一的依靠，你得找条门路带着他生活下去。今天我也没带太多钱，你拿着这个去卖了或者当掉，换钱给小三买牛奶喝吧。”
　　唐昊沉默地接过那个沉香木发箍，他向来不喜嗟来之食，可眼下为了唐三他不得不接受，他也忍不下心让儿子老喝米汤。
　　找个地方把这发箍当掉吧，往后打了铁挣钱再赎回来物归原主。即使这个小玩意对月关可能不算什么，他也不愿这样白白拿去。
　　“我得走了。”月关扯扯披风，“你照顾好小三，也照顾好你自己，少喝点酒。我改日再来看你们。”
　　他前脚迈出门，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前辈！”
　　只见唐昊双手抱拳，恭敬地朝着月关鞠了一躬，“今日之恩，唐某记住了。往后若前辈有求，唐某在所不辞！”
　　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归了昊天斗罗应有的气势，月关点点头，转身迈入黑夜。
　　筹谋已久的计划，至此终于开始走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