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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七.老村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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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唐三上学之前的事了。
与唐三熟悉的人大都认为他的第一个同龄朋友是小舞,在很多年内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在他升入神界之后的闲暇时光,他与月关零零星星回顾些往事,聊到在圣魂村的那段日子时,竟察觉如果严格的来定义,那小村庄中有个男孩儿似乎可以算作他的朋友。
“你说他?王家那孩子么?”
“是阿,你还给他看过病。”
“有吗?”月关按着喷壶的手指微微一松,水流断了片刻,很快重新浇到花瓣上,他的目光也仍停留于新开的白菊,“我只记得王家那丫头烈得很。那你们后来还联系吗?”
“没了。”唐三摇头,把满地褪了色的牵牛花扫入簸箕,准备晚点儿挑出些装香囊。他略仰头,便被骄阳刺得睁不开眼,初秋的日光跟被滚水洗净的白纱似的,通透、灼热,照耀着整片天都是一望无际的纯白。
这般晴朗的假日,实在不适合跟爱人提起死亡。
唐三也只是听说,王家曾是圣魂村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这家人丁凋敝,据说已经数代单传,且他们的武魂必定是一种茶叶。虽不存在什么魂力,却天然对百茶有着感应,便靠着这份天赋在诺丁城经营茶楼,代代积累财富,也算成了小地方的土财主。
王家的辉煌在唐三记事前就结束了,在他印象中,王延寿是遗腹子,其父据说在某次运货路上跌断了腿,伤口感染死了。王延寿也没有叔伯能够继续他家的生意,他母亲倚娘只得变卖了茶楼和几间房子,辞退家丁,只带着儿子和两个丫鬟度日。
提到倚娘,村里时不时有人唏嘘,说她破落户家的女儿,当初和她男人隔着一条溪住,一块儿在桥上玩着长大,成婚那天还给八抬大轿迎进门。本想会同她的名字般终生有靠,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落得这么个境地。现今唯有指望王延寿将来能东山再起,教他母亲晚景无忧。
这些感慨倚娘大抵是听不见的,她丧夫后终日里闭门不出,采买食品或衣料全由丫鬟代劳,故此唐三甚至都没见过她。不过王延寿与唐三同岁,是关不住的年纪。唐三偶尔发现他同别的孩子在稻田里躲猫,到了点便有丫鬟领回家去;更多时候则是搬张小凳,坐在他家庭院的树荫下背算术口诀。在唐三眼中,这王家小少爷生得挺好看,一张脸白白净净,且不见同龄人的婴儿肥,反倒有些瘦削;刘海总是梳向额头右侧,一丝也不翘,乌黑的眼睛含着些笑意,从下头探出来。他惯常穿青色或浅蓝的长衫子,两只宽大的袖内兜着些干果与糕点,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村中孩子见了他,往往麻雀也似从田埂上扑腾而起,叽叽喳喳地把他围绕住,从他手上分过零食,再摆弄他那些玩具。
整个圣魂村遇上这和气大方的小少爷都赶着夸上两句,除了唐昊和唐三——前者目中无人,后者自持老成,几乎不与生理上的同龄人亲近。虽说唐三有时也会把月关送他的零食散给其他孩子,可在头一次之后他便刻意避过王延寿。他并非对这小少爷有什么成见,而是月关给的糖糕和饼干太多,唐三不想让它们变质才选择分掉。可王延寿不缺零嘴,唐三若给他一块吃食,他定要还唐三两块,令唐三做一回无用功。
在种种因素的作用下,直到那一天前,唐三与王延寿之间的交集都约等于零。
唐三记得清楚,那天他往集市上买了木柴,随后便顺着走惯的小路回家。经过田地时,两个男孩刚巧从稻穗下窜起,直奔他而来。唐三明白他们又是在躲猫,便默默让过,任他们在他身后滚倒。他颠了颠背后的竹篓准备离开,不想那两个男孩儿爬起来,其中一个冲他招呼,“哟,这不小三子吗?忙了一上午,要不要一起玩?”
他自然是摇头,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另一个男孩在背后“呸”了声,骂他道,“装什么装,要没你那叔叔,以为谁看得起你。”而刚才那个邀他一块的男孩也跟着附和:“就是,有点钱了不起,还不是靠人送。”
“我看他那叔叔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娘里娘气的。”
“他就是个女的吧。”
“我看还是男人扮女人,哈......”
笑声被掐断了,一条柴徒然钉在两个男孩脚前,唐三转过来阴着脸问他们,“你们说什么?”
那些不知缘由的恶意犹如无数根毒针般刺痛唐三的心,每一下都滴出血来。他头脑发热,耳朵里嗡嗡直叫,额上的青筋也跟着跳,他等待着,但凡这两个东西还敢吐出一个诬蔑的字眼,他就从背后抽出根棍子,打到他们这辈子再讲不出话来。
他已经忍了太多次,他不能再忍了。
对面两个见唐三眼都红了,一时不敢回嘴,却也不愿道歉。双方僵持之间,忽闻一道清脆的童声,“你们别闹了,别闹了!”这声音把唐三惊得清醒几分,他循声一望,原是王延寿正穿过庄稼往这边来,他两手提着长衫下摆,头发上还挂着几片稻叶,看样子方才也是蹲在田里躲猫。他一面往这边赶,一面训那两个男孩,“你们要跟小三玩,他不想就算了,骂人做什么?”两个男孩张嘴要辩,给他隔着老远一瞪,居然立马低了头,连个气也不吭。王延寿板起脸接着说:“我都听见了。吵架骂人便还罢了,还把别个家人搅进来,没品得很。书上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们以貌取人,更是不对的。亏你们还上过学堂,读的书都还给先生去了。”
“且你们都比他大,以大欺小,最是没用。”王延寿好容易钻过最后一排稻子,他小跑到那插在地上的木棍前,试图把它拔起来,使了两次劲却没松动,无奈扭头对唐三笑笑,“你也别气了,他们再不会说你和你叔叔的。”语毕,才打发同伴道,“都回去吃饭吧,跟他们说我已经走了,下午要背书,你们自己玩就好。”
被教训一通的两个家伙垂着脑袋溜了,唐三倒回去抽出柴禾,对王延寿道声谢,便继续回家的路。他走出十余米,途中逐渐意识到王延寿的确不曾嚼月关或唐昊的舌根,这次更是多亏了他,不然自己盛怒之下真把人打残,恐怕还得月关掏钱来赔。想到这些,唐三不由回头,见王延寿竟还蹲坐在路边,忍不住喊他,“你怎么还不回家?”王延寿笑着挥挥手,“我等绣蔷姐来接我。没事的,你先走。”“哦,好。”唐三也挥挥手,“那你小心点。”
往后半个月,唐三再没碰上王延寿。村中不少孩子开始传“唐三脑子不太正常”之类的怪话,他全当作苍蝇嗡,倒也没生出什么事来。至第二周的周末,唐三清晨在山头练功,结束后打算去集市给唐昊买几件衣服。路过王家时,远远听到王延寿在院内读书,“......严律己,宽待人;天同覆,地同载,凡有情,吾皆爱......”
王延寿读着读着,咳嗽两声,继续道,“以势压,人心怨,以理劝,人心服......”唐三边听边沿王家的院墙慢慢前行,余光瞥见敞开的大门内,王延寿埋首坐在盛开的牵牛花下用功。鬼使神差地,唐三朝门内挥挥手,“你还好?”他问,王延寿肩膀一抖,抬头瞧是他,马上笑起来,也挥挥手,“还好,你呢?哎,你怎么这么多汗?”他站起身,把自己坐的矮脚凳往前挪挪,“你坐,我去给你倒点水。”唐三原想说不必,但对方已进了屋,他也只得入院去,到底觉得坐下不太好,于是就站在花架边上等。不一会儿,王延寿捧了茶出来,依旧按着唐三坐下,把紫砂盖碗递到他手上。唐三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只觉得自己又欠了人家一笔,正在不好意思,倏听得王延寿道,“你往后,可别再打架阿。”
“他们两个人,把你打伤了就坏了。且虽说他们有错在先,你要是动了手,没理的可能就是你了......”王延寿的语调不徐不疾,阳光洒在他眸中,衬得笑意愈发清澈。唐三端着碗打量对方,暗自惊奇原来这个大陆和自己上辈子的故乡不同么?这儿的人都知讲理么?连圣魂村外头也这样?
离他们六岁还有不到一年的光景,唐三盘算着王延寿应当会承其祖辈的武魂,长大后免不了走南闯北,采遍天下香茗。而自己八成是铁匠的命,尚不知此生是否囿于山村,更不知待王延寿衣锦还乡,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某种不明的情愫在唐三心底作祟,打那天起,每当他经过王家,总念着同王延寿打个招呼。哪怕他们不是次次都能碰上,横竖没有断了往来。那几个月里王延寿的咳疾好了又犯,犯了又好,被唐三听见,便叮嘱他多少注意些,而小少爷习惯笑答,“吃着药呢。”
唐三的预测不能说错误,只是双方的经历发生了调换。六岁后的他在魂师之旅上越行越远,他走南闯北直至封神登天,身侧更有各路豪杰相伴。即使王延寿能长大,两人也无法同行,也终将相忘于江湖。
时至如今,唐三无从知晓倘若昔时的自己再多心些,厚着脸皮给王延寿拿个脉,对方的命运会不会存在微小的转机。他唯记得当年的冬天没有雪,自己顶着刮骨的寒风往王家门口行了近一月都没见到那坐在小凳上的男孩,连他的声音也没听着。他思虑许是天寒,比起顶着风在外头背书,小少爷更乐意窝在家里准备过年。这种自我安慰持续到新年前两天,唐三才从备置年货的村民口中听到王少爷病得不轻,倚娘请遍了诺丁城的名医也不见好,他们家这个年怕是凶险得很。
村民们的闲聊被风挟持而去。唐三回到家里,他靠着门站了半日才做出反应:自己买过两罐枇杷露,本是给唐昊准备的,眼下倒可以试试带上它们去探望王延寿。他忙拖了椅子到橱柜前翻找,好容易寻着那两只瓷罐,正欲拿出来,一只手突然揉到他头上,“你找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月关好比天上落下来的,唐三给他惊得险些滑下椅子,好在被他及时揪住衣领。他拎着唐三抱到膝上,看小孩儿仍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禁问,“你不舒服?”唐三摇头,喘了两口气回答,“有个小孩病了,我想去看他。”这话勾起了月关的兴趣,他瞟一眼橱柜口的药,又问,“你朋友吗?是肺上不好?”岂料唐三沉默半晌,再度摇起头,“我们就是比较熟。我也不清楚他什么病,总是咳。”
“那咱们一块去吧,说不定我还能帮他看看。”月关把唐三放下,从口袋里取出上周为他买的手套,“带上。”他说完,自己去把枇杷露取下来装好,回身牵起唐三,“走,你带路。”
唐昊的呼噜声非常配合地炸响,唐三再找不到理由劝月关留下等自己。两人拉着手出门,不多时便到了王家。唐三稍作斟酌后拍了拍门,他们等了约半刻钟,有个圆脸圆眼,身量尚小的女孩来把门隙开道缝,她正是王家的小丫鬟绘棠。唐三对她讲明来意,她便直接领他们进了屋,安排他们在正堂坐会儿,待自己进去通报。
“少爷这些天害病害得凶,奶奶和绣蔷姐都看着,没空管别的。”绘棠带笑为他们斟满茶,旋即往后头去了。月关环顾一周,心道这屋子虽老旧些,究竟比圣魂村其他人家敞亮许多,室内摆的家具皆由桦木制成,墙壁上还挂着两三幅字画。他走到窗边往外望,院中几十盆花草横七竖八,可惜都枯败了,令他顿觉此处全无生机,心中甚是郁闷。
圣魂村从前确有几户家底殷实,但月关记不清其中有没有姓王的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细瞧那些花木,因不放心唐三,终归坐回椅上。他坐下没多久,倚娘就在绘棠的搀扶下走进正堂,这妇人约莫三十岁,穿一件墨蓝色滚边长棉袄,把脖颈到脚尖都包得严实;掺些银丝的头发也是紧紧盘在脑后,并无甚么发饰妆点。她双手肤色极白,一张瓜子脸上却泛着黄,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将来客端详几秒,勉强挤出些笑意。
倚娘缓慢地对月关躬身施礼,然后才坐下,把目光转向唐三,“你叫唐三么?延寿跟我提过你和他很好。”唐三点头,倚娘叹息道,“难为你惦记他。但延寿昨晚一直咳,刚才睡下。”她说一句,叹一声,至句末时,唐三的精神也给这哀叹剥离了八.九分。月关从旁观察他,不经意似的插进来,“三儿也跟我说过你儿子,他咳了多久了?有痰么?有的话,是白痰、青痰,还是血痰?有请大夫么,说了究竟是什么病?”他这一连串问题似乎把倚娘绕懵了,半晌吐不出字,绘棠抢着回说,“少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不过秋冬交替时爱犯。原先是青痰,这回是带血的。大夫有说是哮症,有说是肺热,有说是......”她给瞪了一眼,原是倚娘回过神来。妇人撑起身向月关屈膝,少顷站直了问,“您问这些......您会医病?”
“略懂些。”月关把两罐枇杷露推到她鼻尖下,“这是三儿给他带的。如果让我们看一眼,我或许能查出是什么病。”
母亲抿嘴定在原地,许久后她说,“您跟我来,都来,轻些便是。”
几人一道进入王延寿的卧房,一个容长脸蛋,水蛇腰段的年轻女子守在床前,这便是大丫鬟绣蔷了。这丫头眼瞧主子带人来,便自觉让开。在她身后,王延寿给两层厚被裹着,仅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他两腮凹陷下去,连唇上都没有半分颜色,间或有些鼻息,需仔细才能听到。月关半只脚迈进门槛,就看清了孩子枕上星星点点的血块,他霎时全身绷紧,直把唐三往身后拽,魂力凝成无形的保护膜,把唐三和这房内的空气隔开来。
深厚的修为令他无需把脉,仅凭听心律就能判定王延寿染的是肺痨,且早已拖到病入膏肓。倚娘察觉他神色,赶紧问,“先生,您知道了?”月关不语,直退到长廊上才说,“这是痨症。”
倚娘摇晃两下,几乎快要跌倒。绘棠和绣蔷扶着她靠墙站稳,这时她已经滚下泪珠,抹着眼向月关确认,“当真?”月关默然点头,倚娘猛地伸手抓住他臂膀,直问,“还有救么?还有救么?”她的指甲隔着织物掐痛月关,他凝视她许久,本想摇头,终是答道,“先把屋里尽量打扫干净,再去弄些人参和阿胶。一块煎服,或还有救。”
月关和唐三同来时一般牵手走出王家,不及院门,却听身后有人喊,回头看时,是绣蔷揣了两枚金魂币追上来,就要把钱往月关手里塞。他推说不要,绣蔷摆手,“哪有请人看病不给钱的理!我们奶奶慌得忘了,我却不能。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得跟着您走了。”月关给她缠得没法子,只好接过钱,待绣蔷离开,便把这钱丢进唐三兜里。
“你拿着吧,本来也是你要来。”月关说罢,跟唐三往他家走去,心里却忘不了倚娘那双泪眼,暗地里感叹这天下儿子死了有母亲哭,丈夫死了有妻子哭,长兄死了有幼弟哭。貌似哪个死了,身后都有个哭他的。这哭若是天灾疾病引发,倒也没什么话可说,但若是人祸呢?在魂师之间,时时处处都有人祸,每一条命后头,又有多少眼泪?他不知道前世自己死后有没有人替他哭,也不知道老天让他重活一回,是不是觉得他不该就那么死。可如若他不该死,天底下又有几个该死的呢?
这世上所有人,是否原都该安稳活着?月关回望王家,那朱红的宅子早已被挡在古树后,看不清了。他忧心唐三不久便要经受阴阳两隔之苦,不由低头去看对方,然而唐三也正盯着他,发觉他面露忧愁,嗫嚅出一句,“叔叔对不起......”他拍拍孩子的头,“跟你没关系。”
可做了魂师的人呐,比荒漠中的狼更加凶狠地撕咬彼此。倘或出了头不肯斗的,恐怕第一个给扯成片。月关指尖发冷,他想起自己这双手在过去和现在沾染过无数血腥,将来无疑也是如此。无论前世或今生,在这一天前,他从未细究过,自己到底该不该沾血,自己手下那些人又到底该不该活。
无数人困在这血泪做的泥沼里,不知何时才能解脱。月关思及此处,不觉品咂出些悲凉来,他或许唯有尽量收起獠牙,避免伤到任何一条不必要的性命。
封号斗罗的走神不过几次呼吸之间,而也就是这片刻,导致月关忽略了背后的树上有人正在窥探他们。这人名叫官德款,从月关和唐三出王家那刻起,他的眼睛就粘在了这两人身上。这家伙是圣魂村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单身汉,他年轻时生得俊秀,加之家境尚可,父母捐了几个钱给诺丁城的衙门,许他进去充了门子。他混进去后,为了巴结那官老爷,便上午带苦主进衙门,下午带人犯进衙门,自己也从中顺了不少油水,过得好不惬意。到他年纪大了,照样给衙门打发回村子。官德款除钻营外再无一技之长,村里女人嫌弃他没用还脏,都不理睬他。因此待他吃光了家底后,便纠结圣魂村另两个单身汉,一名为车淡,一名为卜曜廉,与他们一道鬼混。三人成日里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好不招人恨。他既撞见倚娘家中有男人出来,且这男人是唐三那从外头来的叔叔,心下立时大呼,“不得了!那小.淫.妇死了男人,如今崽子也快没命,想来她是耐不住,要跟人跑了!待我去找车淡他们,才好摆布她。”
月关没留意官德款,更没听见此人的诽谤,自然无从预料两个月后自己再度来到唐三家时,迎接他的不是赶着给他倒水的唐三,而是扛着打铁锤准备出门的唐昊。
唐昊八百年不下床的人,莫非今儿蓝银皇复活了?月关再度确认自己没有走错门,才往小屋里瞄了瞄,“三儿呢?你去干嘛?”
“出去了。”唐昊擦着月关跨出门,“村里有人闹寡妇,那家儿子过去和小三好,我去看看。”
所以他要去帮忙?月关蹙眉,扭头盯住唐昊,试图从对方的背影上揣摩出能够解释现状的原因。接着他想起了唐昊曾经的事迹,心中嗤笑一声,自顾自入内去,拖出张凳子坐下,没忘了嘲几句,“原来昊天冕下还记得他是谁,想在这穷乡僻壤继续行侠仗义。我就不去碍事了,在这儿等三......”他突然顿住,回忆几秒又问,“你说的是王家那个寡妇?”见唐昊点头,遂出来把门虚掩上,“那我也去看看吧。”
“有人在造她的谣,不太好听。”唐昊居然拦住他,且显得十分为难。月关照旧不理对方,单管绕过去往前走,“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什么我没听过。”
然而到了王家附近,月关才算认识了什么叫小庙妖风。两个封号斗罗隔着百来米望见王家门口堵着三个混混,不是别个,正是官德款他们。王家大门紧闭,绣蔷和绘棠一前一后守在院墙外,却唯有绣蔷手里舞着把扫帚窜上跳下,嘴上直骂,“贼忘八!略见些平头正脸的男女就浑嚼,一遭遭的,还让不让人过了?贼不好死的忘八子,成日家讨酒抢肉,越发养活得忘八圣灵出来了,平白招惹我们奶奶来了!你们六个忘八眼睛,不敢去找那姓月的,不敢去惹唐昊,就敢盯着我们奶奶!贼忘八,你们就拿错了主意!当我不知道你们弄什么鬼,算计孤儿寡母几个钱,等我闹到村里,教一起把你们这贼忘八,乱棍撵得离门离户!到那时才认得,哪个是你们姑奶奶!”她一边骂,一边把扫帚往官德款等人身上招呼,三个东西被她戳中心事,就地撒起泼来,“多舌的荡.货,你奶奶祖上都阔惯了,你少爷在时也慷慨。怎么地,到你这儿就作出花样来。”话音未落,又被绣蔷骂回去。杰克村长夹在中间,又怕流氓的拳掌落到绣蔷身上,又怕绣蔷的扫帚打着自己,大冬日里,竟急得满脸通红。
原来倚娘本是个老实懦弱之人,哪怕知道自己被编和男人有私情,也不敢找地痞理论。反教丫鬟送钱他们,以为能把事情摆平。官德款、车淡、卜曜廉尝到甜头,怎能轻易罢手,只有得寸进尺的份。所以三人隔三差五跑到王家纠缠,回回都能捞着好处。这次绣蔷忍无可忍,硬拉了绘棠出来同他们对峙。绘棠年纪尚小,哪里遭遇过这等烂人烂事,只敢缩在门边,趁几个流氓不备,偷偷去把村长喊了来。村长年老体衰,起不到威慑作用,仅能在其中调解。说是调解,也就是护着绣蔷不挨打罢了。
“他们到底,说她什么?”月关被绣蔷泄洪似的叫骂震得顿住脚,心说她这水平都能到斗魂场和人过嘴招了,再听自己和唐昊也在她话里,忍不住找唐昊询问。唐昊闭了会儿眼,扶额道,“他们说她和......你,有私情。可能,也有我。”
月关的上下牙磕碰数次,还没想好蹦出什么脏词,对面就传来一声,“哎呦!”再看时,杰克村长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浑身乱颤,哆哆嗦嗦指着官德款等人哭喊,“我看你们就是要我的命!就是要我老头子的命!”
“你等等,他们还把杰克爷爷弄倒了?”
“没有,他自己倒的,假摔。”月关冲唐三笑笑,适才两人一个浇花,一个跟着修理,其间穿插着谈论旧事。而此刻,唐三手里的剪刀悬在老叶上空,迟迟没能切下去。月关瞧他像是难以置信,又是一笑,把空了的喷壶递给他,“其实也没什么奇怪,无非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爷爷在村里过了一辈子,能当上村长,总得有两把刷子。他镇不住那三个家伙,只能,嗯,被迫碰瓷。然后你爸看见村长倒了,也当是被推的,抡着锤子就冲上去,三个跑得跟飞一样。”
原来是这样,爷爷没受伤就好。唐三想,自己那天碰巧没什么事,在山头多练了会儿功,隔了段时间才对倚娘被欺辱一事有所耳闻,没亲眼见证那些恶徒的丑态。但这世上一万个巧合,最后总有一个让唐三碰上,使他没忍住对官德款等人出手。
一年级结束后,唐三带小舞回圣魂村过暑假,结果他运气不太好,第二天就在地里被镰刀割破了手。自己感觉没什么,小舞却心疼,教唐三中午别做饭了,让她出去买。唐三想着这丫头昨天就逛遍了圣魂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随她去了,自己就在家里煮些白米粥。
小舞在集市上买了盒烧鹅和两只煎饼,往回赶时因为怕唐三饿,就往田间小径穿。半途中稻穗底下忽然有个男人讲话:“哎,你瞧见没,唐家那小子领了个小妞回来。”
“可不是吗,”另一个男人接过话头,“唐三这小子,爹是个废.物。他倒好,成了魂师发达了,还找了个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东西?他们在说小三吗?不待小舞细想,第三个声音又响起来,依然是个男人,他“瞎”了声才说,“还真别说唐昊废物,你们想想,绣蔷、绘棠那两个淫.妇哪去了?没准就是跟他跑了。”
“哎,还真是。不过也没准儿,还有唐三那叔叔呢。”
“就是说,这一窝子,都有种得很。只连口汤也不给剩下,教人恨得慌。”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阿?小三的爸爸叔叔干嘛了?小舞有点想过去问,又惦记唐三,不得已走了。回来在饭桌上问唐三:“小三,‘童.养.媳’是什么阿?”
“......你在哪里听见这个词的?”
“村里有人在说阿。我还听见他们说你爸爸和叔叔,说什么有人跟他们跑了......叫,叫......好像叫绣棠和绘蔷?”
鹅肉从唐三的筷子下滑走,他咽了口粥,问小舞,“他们是不是三个人?”
“是三个人,都是男的。”
三个男人么,那只有官德款、车淡,和卜曜廉了。唐三思索几秒,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我爸爸一直很怀念妈妈,我叔叔一个人过,没人跟他们跑。”
小舞不再多话。唐三抬眼,面前的盘内盛着煎饼,包得四四方方,如同一口小小的棺材。
王延寿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死去,七天后倚娘只请了杰克村长参加葬礼。唐三悄悄跟着送葬队伍,结果刚望见那棺材的一角,就被人发现,把他带到村长那里。村长说他人小压不住,要他快点回去,不要害了人。
这日下午,唐三特地去找杰克村长打听王家现状如何。得到的答复却是倚娘丧夫接丧子,不久便因悲痛病倒在床,流氓又总来她门前闹腾,她熬不住,一条床单吊死了。绣蔷和绘棠把主子安葬后不知所踪,王家的财产大多也不见了,就剩座空房子。
普通人读的书里写满了乖顺和驯服,魂师却不读这些书,他们的生存规矩与丛林法则高度吻合。唐三在回去的路上整理好几支袖箭,夜里趁小舞睡熟,自己摸黑出了门。
次日,有村民在溪边撞见官德款,他两腿被打断,磕破的头栽在溪里,人已经溺死了。车淡和卜曜廉分别瘫在他两边,也都断了腿,嘴里一颗牙不剩,连话都讲不清。据两人回忆,昨晚袭击他们的人身形矮小,但力气奇大,从树上跳下来,根本防不住。村里一时人心惶惶,但数月后再没发生什么,才逐渐有人拍手称快,庆祝三颗毒瘤被拔。
这个流氓团伙的编排要是没被小舞听去,唐三不一定收拾他们。如今想来,也没什么良心不安可言。他把加满水的壶还给月关,后者撇撇嘴,又说,“说实话,王家那个丫头,就大些的那个,她胆子真是大得很。你想想,对面三个男人,那小的帮不上忙,她只能算一个人,就这么她还敢出来斗。”
“你也知道,我上辈子在武魂殿时总记挂同僚间的面子,碰上不顺心的老忍着。见到那丫头之后我就想,我干嘛要忍呢?连她都有胆子得罪人,我凭什么不敢?我又不是没底气,老鬼还在呢,她连个可指望的人都没有。不过,现在也没必要想这些事了。”月关捏了把唐三的脸,另一只手把剪刀摸过来,“剩下的我来吧。你去看看蜇皮,应该泡好了,再洗洗晚上好吃。”
唐三“嗳”一声答应,走到家门口又说,“对了,你说的那个大丫头,她叫绣蔷。”
“阿,挺好听的。蜇皮这次多放点香菜吧。”
月关注视唐三走进去,他放下剪刀,抬头去看太阳,也被刺得睁不开眼。
这世上没几个人病了有资格找封号斗罗医治,月关两辈子医过的患者不到十人,王延寿是其中唯一一位得了肺痨的。然而月关早年就通过武魂殿的医书了解过肺痨,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魂师被这种病缠上,若没有特殊治愈系魂师干预,也唯有死路一条。
这般晴朗的假日,实在不适合跟爱人提起死亡。
*牵牛花每天早上四到五点开,中午时分就凋谢。
*关于村里的小孩为什么会听王延寿的,主要还是因为王家有钱。虽然王延寿的爸爸死了,但钱是王家世代攒的,是父系留给王延寿的。唐三虽然也不缺钱,这钱毕竟是靠人接济而来,而且唐昊在圣魂村村民眼里很没用。
再就是王延寿合群,表现得像个小大人,容易在小孩里树立威信。
没被教化好的人类幼崽,最容易展现出势利和恃强凌弱的天性。
*王延寿读的书是我根据《弟子规》改写的。我想过为什么普通人不反抗傲慢、暴力又轻视人命的魂师,觉得除了实力悬殊外,斗罗大陆上或许有针对普通人的洗.脑教育。
*官德款:那得款的官,管得也真是宽。
*车淡:扯淡。
*卜曜廉:不要脸。
*门子可以理解为我国古代衙门口的保安,算是个芝麻官。但是门子不仅要看衙门,还要给真正的官老爷端茶倒水。如果官老爷有需求,门子会提供暖.床服务,可以说是明面上的潜规则。因此,门子多是清秀的少年。有得宠的门子会被苦主(原告)和人犯(被告)寻人情,求门子让他们给判官送好处,好让官司打赢,门子自然也会得钱。官老爷和门子就这么上下一心,吃了原告吃被告。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年纪大了的官德款才会被辞退,同时没什么实际本领,村里的女人也会嫌他没用还脏。
*“王”谐音“亡”,他们朱红的房子好比鲜血染成,做成家具的桦木也偏红色。
最是求延寿的命短,想要倚靠的终无所靠。王家的豪宅成了凶宅,再没人敢住。
*绣蔷:蔷薇多刺,但绣于布上,终无一用。
*绘棠:海棠又名解语花,绘棠虽胆小,到底有些机变,然绘于纸上,也没什么用。
绣蔷坚强刚烈,绘棠聪敏伶俐,到王家真正破败之日,她们依然身若浮萍。
*肺痨有传染的,也有不传染的。但月关没法判断王延寿得的是哪一种,所以只能护着唐三离王延寿远点,唐三也就这样失去了最后好好看一眼朋友的机会。
人参和阿胶都是中医治疗肺痨的基础药,但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大部分肺痨患者都死了。
*个人觉得月关前世虽然同意放过戴沐白等人,但终归是因为那几朵仙品。他并没有提前同下属吩咐只杀唐三一人,因此他虽有些善意,深究起来仍是利己的,若没那几朵花,想来金鹰将七怪如何,他也不会管。他的观念停留在戴沐白等人没必要死,却没到“每个人都不该死,都该好好活着。”这一步。
但到了这一步,他才算对生命有了些真正的敬畏。
倒回十二章,月关对戴沐白说,“也不怕告诉你,此次前来我们本也只打算取一人性命。”
他早就叮嘱过下属,在从王家出来后的每一次任务都是如此,有心的、刻意的少伤到人。
我原本也不想把《花海》写成一个主题为爱情的故事,它应当是一个人自救,以及觉醒人性的过程。
*月关之所以假装忘记自己给王延寿看过病,是因为王延寿毕竟已经去世多年,而且去世过早,唐三虽对其有些感念和记挂,程度也不会太深。如果不谈王延寿和他的死亡,唐三或许过一会就罢了。但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唐三的心情可能会略郁闷。
而月关是希望唐三别难过的。
最后,这篇文的本意是想写一写女性的苦难。古今中外都不乏对女性的荡.妇.羞.辱,在今天的农村里,依然存在对守寡或独居女性的欺辱,仿佛她们看其他男人一眼,立马就要怀孕。这本质上还是男权的慕强思维,通过欺凌弱者表明自己的强势或得到好处,将对方摧毁或让其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展,充满了对人的物化和控制。
我知道《老村旧事》是个恶俗又事故的故事,但它至少反映了几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