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58、变奏（一）

　　牛知府履新山东，做个正印官，治下又安静，又没什么大乡宦、大勋贵在头上撒野，又没什么水患、旱灾、虫患烦劳，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又有儿子牛大郎没考中进士，携妻带子到任上投奔爹娘，父子一处共享天伦。牛知府怀中抱孙，心满意足，与夫人算计索性再做一任，也不想回京了。
　　这日牛知府下了早堂，来到书房，侯师爷手执邸报，一叠声的道：“东翁大喜，大喜，大喜了！” 牛知府心里一跳，忙问：“喜从何来？” 侯师爷笑道：“令公子在乡种出了亩产七石三斗的嘉禾，岂非天大的喜事？” 牛知府又喜又惊，接过邸报细细观看，果然上书姑苏法元寺神僧惠能大师培育良种，种得高产水稻，朝廷赐名嘉禾稻云云。冲击力太大，一时呆了。
　　侯师爷在旁道：“令公子奇人也！东翁旬月内必有喜讯，在下先贺为敬了。”又向牛知府拱手为贺。牛知府强撑着静气，那欢喜的泡泡从每一根毛发里跳哒哒的冒出来，一张嘴咧呀咧的，强道：“孩子是个出家人，想必也不在意这等红尘繁华。再说功劳都是孩子的，我有甚喜讯？” 侯师爷笑道：“正因为令公子是出家人。按理，这样的功劳得实官、得封爵都够了。令公子是出家人，封爵赏官是不消提起，朝廷想必会恩赏公子的父母。东翁合夫人必有敕封，大约太夫人也能得个诰命了。”
　　牛知府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只说：“托福，托福。若果如侯兄所言，咱们都是一家一体的，我的喜便是你的喜，咱们同喜，同喜！”又勉强说了两句，就袖着邸报走到后堂，与知府夫人说这喜讯。知府夫人听他一字一句的把邸报念了两遍，又解说了，道：“这不是说咱们欢哥立了极大的功劳，朝廷要嘉奖了吗？” 牛知府道：“正是。” 夫人道：“依我说，咱们孩子莫不是宿慧，要不就是佛祖点化，要不就是大德转世。你看他一桩桩，一件件，岂是常人做得出的？早我就说他不凡。岂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不声不响的报了仇来的？”说着，呜呜咽咽的待哭。
　　牛知府长叹道：“往事已已，休要再提。我儿能做出这样的功业，想必真的有什么奇遇不成？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要说他。他这是活万民的功业，日后想必能证罗汉果身的了。咱们是俗人，不好妨碍他修行，只好日夜祝祷他万事顺心如意罢了。”
　　此是慈父慈母的心思，绝非吸血蝗虫可以比拟。
　　那侯师爷说的果然不差。过了几日，朝廷果然奖许牛知府“才干敏达”、“教子有方”，赏钱一百贯，三年考绩计了上上，知府夫人也加了一级诰命。并牛老太太受七品诰封，牛村正也有个从八品承务郎的虚衔，村正娘子也有封赠。同耕的农户个个都有赏钱米、赏虚衔、赏衣帽、免税免赋的待遇。
　　大佬们做这样的封赠也甚是废了一番心思。若赏世职、赏荫封，一来朝廷没有那么多实缺，而来此例一开，将来送出去不知多少。只有虚职不要钱的，赏女人诰命更不妨事，一年多出几石米罢了。
　　牛知府夫妇接了旨，供奉在天地上，又大大谢过传旨太监，回来摆酒唱戏做贺三日。那些上官都有寄书，同僚都有馈赠，下头的属官都来亲身道贺，家中也甚是热闹。
　　他这边繁华闹热，那边惠能带着小阿才，同着曾阿牛打德州码头下了船，雇了两辆车推着行李，溜溜达达进了城。慢慢走到府衙附近，一街人都说知府老爷摆酒唱戏，又撒花馍馍、撒铜钱哩，都乱着要去抢喜钱。惠能与阿牛道：“那边杂乱，甚不便宜，不如先寻个所在歇息。等那边人散了，再慢慢的上门不迟。” 阿牛晓得大师不喜欢热闹的，也无别话。因重新出城找了个小小寺庙寄住。
　　次日起来梳洗过，打发小阿才往府衙去报信。阿才走到衙门前，门首人来车往的热闹的不像。他仗着身材细瘦，一溜溜到前头，张着眼看里头咣当当，咣当当，锣鼓喧天、箫管动地。衙役见他一个尽扯脖子探头探脑的，笑骂道：“哪来的小猴子也来蹭戏看。这头都是上官、大人们进出的地方，你快快的躲开，休要当害。”
　　阿才笑嘻嘻道：“俺是姑苏亦庄来人。劳烦大哥往里头说一声，就说老爷家里带信来。”衙役见他年纪甚青，本待不信的，但他说的又是老爷家乡带信。恐怕耽搁了自己有不是。因道：“你往那边站着等。我进去给你说说。”走进去拉住牛宅管家，道：“管家，外头有个人说是姑苏亦庄来人送信的。” 管家道：“真的么？我去看看。”
　　走到外头细看。数年不见，阿才长了个子，发变得不认识了。他不认得阿才，阿才却认得他，叫道：“管家！是我阿才呀！这些年不见，管家你吃得恁肥肥的。”管家方知是他，笑骂道：“猴崽子！你几年不见，还是这等顽皮。”又问：“老家谁来的信？” 阿才道：“且进去报给老爷、夫人。” 管家道：“你来。”
　　引他走到后宅。牛大奶奶出来接着，阿才方跪下道：“小的见过大少奶奶。咱们家三少爷来到德州，如今住在城外。”牛大奶奶吓了一跳，道：“你说是谁？” 阿才道：“便是咱家出家的三少爷。” 阿也！这不是升官的根脚，封诰的都主子到了么！
　　牛大奶奶不敢怠慢，匆匆进房附在知府夫人耳边说了两句。知府夫人大喜，不顾了堂上有客，就要亲身出城接儿子，牛大奶奶忙偷偷劝道：“三弟正厌烦扰不肯进城，娘这一兴师动众的出去，反惹人眼。不是三弟图清净的意思。赶明日完了请客的事，再静静的接三弟回来。咱们一家清清静静的团圆过日。” 知府夫人虽以为然，奈何心里长草，坐之不住。
　　好容易打发堂客们去了，巴到夜里牛知府进房，夫人将儿子来的事情说了。牛知府大喜。次日早起吩咐人车跟着阿才出城，来到惠能寄宿的庙中，见了少爷，恭请上车。惠能也不想露头露面的被人堵住了不好，也就上了车，吩咐管家跟阿牛压着行李随后赶到。
　　车入后院，惠能下车走没几步，早有等在那里的知府夫人扑上来一把抱住，放声痛哭。良久，惠能挣脱出来，按俗礼重新给亲娘磕了头，起来双手合十见过哥哥、嫂子。牛阿二并新娶的媳妇也来了。母子兄弟见面，各个悲喜交加。次后牛知府下了早堂也到了。见了儿子，只说得几个“好”字，老泪横流。
　　惠能笑劝道：“父亲、母亲不要忧伤。儿虽是个出家人，倒比别人更是自由身。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父母思念儿，儿便可奉召星夜赶来，岂不便宜？” 知府夫人又笑又哭，埋怨说：“瞎胡说！路途颠簸，岂是你小孩儿该受的？” 惠能道：“母亲还当我是幼儿。” 夫人啐曰：“你十三岁离了我，从我心里头你就是孩子。你说你如今长高了，就想不当孩子了不成？” 全家都笑了。
　　惠能又重新见过父亲，又叫阿才来行礼。又说起曾阿牛，乃是跟着他一齐种出嘉禾稻的农人，朝廷嘉赏也榜上有名的。这样介绍，大家就晓得如何待客了。牛知府亲见了他，甚是嘉勉，安排他在一间干净客房里头，同阿才一道住。知府夫人还送了酒菜给他。
　　原来惠能起行时，小阿才固然闹着同往，曾阿牛心中郁闷，也要出门散散心。惠能也说他：“你还有老母在堂，新娶的媳妇也不好丢在家中。” 阿牛道：“左右是个女人，叫她在家伺候罢了。管她怎的？” 惠能对他这个跑了前妻，把丫鬟娶做后妻，娶了后妻又不好好相待的神逻辑男子汉十分无语，待要说他，人家的家事怎好插言？又恐他想起前妻鲍氏来心里不痛快，也就依了他。
　　此时曾阿牛平生头一次踏进深宅大院，满眼见到都是富贵气象，心中又羡又妒。心想：怎么能发大财，也当个富贵官人，打那不贤良私奔□□的脸？又想：“我若会读书时，鲍氏须不会叫个白脸相公勾得去了。”完全不想自己长的就不在人家的点上，性子又讨厌，鲍杏子自家手里钱财不少，岂是为钱私奔的？
　　因与阿才说：“咱们老爷当个知府也赚钱么？” 阿才道：“嗐！你说知府岂是好当？我听说三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哩。费了多少心思才有功名，才当了官。你看我家阿二少爷读了那许多年书，考了两三回才中得一个秀才。那礼太爷家的两个孙少爷还没考上呢。一个秀才如此烦难，进士更不要说。阿大少爷也读了几年书，你看他能考秀才？”
　　说得曾阿牛闷闷的，道：“我若生个儿子，倾了家也叫他读书。”阿才道：“我听说能考上举人、进士的老爷都是前世修来的，不知道前生拜了多少菩萨。你有这个心，不如多拜拜我家三少爷才是。”
　　阿才虽是这般说，曾阿牛心里动念，从此发誓一定要后世子孙读书科举，改换门庭。但不知阿牛此愿可得完否，作者下一部完全没想，因此不能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