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46、京中（一）

　　阿发伯伯星夜兼程跑到京中，寻到帽儿胡同打门进去，身无长物，胡子拉碴，慌里慌张的，先把守门的吓了一跳，问：“你是何人？” 阿发伯抹了一把脸，指着鼻子道：“是我阿，是我阿发阿！年来也曾送年货来，你不晓得么？” 守门的细看半晌，讶道：“呃呀！阿发呵！ 你怎么这么等的了？你是路上遭了强盗么？” 阿发道：“不要问！大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
　　这还了得！守门带着阿发飞跑到二门，叫出守门婆子来说：“风跑！速回太太、奶奶们，说家里来人，有大事禀告！” 婆子答应着，连赏钱也不讨，跑到上房门口就嚷嚷：“太太奶奶们！可了不得了！家里出大事了！！” 牛郎中娘子和两个媳妇正在商议家事，听她这么一嚷，一口热茶咕咚吞下去，差点噎进阎王殿。
　　二少奶奶慌忙给婆婆抚胸捶背，大少奶奶立起眼睛来喝骂：“混账老婆！谁许你高声叫嚷，惊三火四的？你说怎不好？” 婆子慌道：“老家来人了，说出大事了！”大少奶奶急命：“快进来！”婆子又回去带了阿发伯进来。
　　阿发伯伯跪在地下，未语先嚎啕，嗷嗷连声。牛郎中娘子一听他哭，急得一口气没上来倒了下去，一家子急着灌热水、掐人中，使簪子扎指头眼儿，好容易救转。急得大少奶奶直跺脚，喝道：“你倒是说话呀！” 阿发伯伯抽泣着说：“三太太，咱家发了大水，房子田地都冲去了！”
　　啊啊啊啊啊！！ 牛郎中娘子又要往后倒。二少奶奶使劲扑撒她胸脯，口中说：“娘，你休急慌。你是个咱家定海神针，你若顶不住了，丢下咱一家大小何处投奔” 牛郎中娘子还醒过来了，哆嗦着问：“家里人哩？老太太哩？你大老爷大太太哩？你少爷们哩？” 阿发伯道：“我们大老爷、大少爷倒是没事的。别的人不晓得阿。”
　　怎么不晓得!! 牛郎中娘子恨不得掐死这贼！ 大少奶奶问：“怎么不晓得，你从头细说。”阿发伯乃从天降暴雨说起，说道如何全家寺中避灾，全家无事，众人都心安了。说到洪水泛滥，家中财物冲毁一空，全家号泣了。又说如何送老太太、太太奶奶并二少爷们全家姑苏避难，两个少奶奶问得惠能少爷无碍，都欢喜庆幸了。待阿发伯再说姑苏疫病四起，四门紧闭，老太太城中断绝音信不知死活，全家忽喜忽悲忽惊，一个心七上八下的再也扛不住，都坐在椅上发呆。
　　良久，还是大少奶奶缓过神来，令人：“快去寻你大爷、二爷来！快去衙门上寻老爷，说家里出事了，请老爷速速回来主持大局。” 家人得令，先往国子监寻来二少爷，花楼里找到大少爷，又往吏部衙门首寻了牛郎中贴身仆役，叫他：“家里出事，速去里面寻老爷。”
　　仆役匆匆寻到牛郎中，附耳低语。牛郎中不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勉强不动声色的跟同僚说了几句话，又寻侍郎告了假，出来上轿急奔回府。
　　一脚进去，家里愁云惨凄，老婆、子媳哀哀欲绝，牛郎中忙了手脚。一时两个少爷也都找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新出的《白鹿偶得集》。再令阿发伯将事情讲一遍，又看了家书，牛郎中眼前发黑，手脚发软，气堵声噎，半日不能作声。
　　牛大郎看着家书道：“父亲在吏部，可曾听见江南报过疫情？”牛郎中半日道：“从不曾听说阿！” 牛大郎道：“疫情是大事。父亲当速报上官。”牛郎中深以为然，揣了书信赶回衙门，寻了亲近的侍郎奉上书信，抹去前头家事，把姑苏疫情叙述一番。侍郎听到“大疫”两个字也忙了手脚，领着他一路寻到尚书说话。尚书不敢怠慢，当即叫了左右侍郎、余下三个郎中前来说话。
　　大家都传看一回书信，交头接耳一番。一个郎中道：“牛兄家信必然无误，只是我等从未接到上报疫情的折子，敢问尚书大人，侍郎大人，可曾知道此事？” 尚书、左右侍郎都蹙眉摇头道：“不曾听说。” 那郎中道：“江南巡抚衙门、布政使、江南镇守衙门、锦衣卫都不曾上奏？” 众人面面相觑，皆摇头不语。
　　左侍郎疑道：“难道，他们敢隐瞒疫情？” 右侍郎道：“疫情何等大事，岂敢隐瞒？” 前头郎中道：“是否有秘折、密本，我等不知晓？” 众人看尚书，尚书道：“不曾有。此事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怎会我一个尚书都不知道。” 那郎中拍手道：“正是如此！巡抚、布政使不上奏，江南道御史、镇守、锦衣卫衙门都没折子，事情又做不得假，他们在瞒什么事情？”
　　他们在瞒什么事情？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牛郎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书岂能说假话？”
　　良久，尚书道：“老牛，此事我自然信你。只是江南没有本章，想必有些大事不能泄露。本官想着，倒不便从我们这里上达天听。老牛，你这封家书……就由你交给御史台如何？反正他们可以风闻奏事嘛！”
　　如果说前面听说家里遭灾还只是手软脚软，尚书这不咸不淡的建议让郎中浑身都软了。这是要丢他出去填死坑阿！ 这是让他得罪整个江南官场阿！牛郎中慌乱地看着众同僚，个个都低了头不敢看他。尚书咳嗽一声道：“本官还有公务，先行一步。”施施然先走了。其余众人也托词各自走开，独留牛郎中一人茫然不知所措。
　　呆到下衙，牛郎中一个人昏昏回到家中，把自己锁进书房呆呆坐到天明。次日红着眼出来，环顾四周，想到妻子儿女不知哪天就要披枷带锁，自己项上人头不知何时落地，牛郎中又悔又恨，只恨昨日不该去报尚书，偏被人当作枪使唤。想到伤心处，不由双泪长流。
　　牛郎中娘子昨夜见丈夫失态，更不知如何是好，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次日起来见丈夫流泪，越发以为大祸临头了，也呜呜大哭起来。正哭着，次子牛二郎急急走来，手中举着一本《白鹿偶得集》 道：“爹，你来看！”翻开指其中一页道：“三弟在这里号召姑苏人士捐药捐粮救灾！”
　　牛郎中一把夺过来匆匆看过，又翻了一遍，全书都是姑苏名士号召捐药捐物的文章，后头还印着所有捐资的商家名录。他还不敢信，讨水洗了一把脸细细从头翻看了三遍，问：“这集子何时来的？”牛二郎道：“这几日到的。”牛郎中深吸一口气，放声大笑：“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咱们全家性命有救了！”
　　立即洗面更衣，饱饱吃了一顿饭，袖着那本集子上衙。他亦不管同僚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走到尚书的值房守到下朝，即将那本集子递上去。尚书翻了一遍，目放精光，瞪着牛郎中问：“这书什么时候出来的？” 牛郎中道：“到京有五六天了。想必姑苏出来的更早。”尚书当即道：“疫情急如星火，我立即入宫。”也不进值房了，袖着那本书即刻扣门求见。他是正二品吏部尚书，朝廷重臣，断没有敢拦他的。长乐皇帝即于御书房召见。尚书双手奉上这本集子，道：“陛下！姑苏大疫，灾情似火，请问江南可有告急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