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47、京中（二）

　　姑苏一府五县八乡生了时疫，江南省众员死了一般一句话儿也不闻，皇帝震怒，司礼监秉笔太监、锦衣卫都指挥使在阶下整跪了三个时辰。皇爷方才叫起。敕令雪片般飞往姑苏，责令各级官员具折回奏是何缘故。
　　消息传到姑苏，巡抚以下众人都木了。怎么这事没上奏吗？
　　这就是许多和尚许多没水吃的故事了。都晓得前头大水，接着大案，再奏一本时疫会惹得朝廷震怒，就都指着别人出这个赖痢头。抚台望着按台，镇守盼着锦衣，邱知府没有直奏之权，越发装一个不晓得。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这事竟然瞒得朝廷一丝风声也不晓得！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朝廷不说闹了乌龙，只当你瞒了何等滔天大事。东厂、锦衣卫、都察院都加派人手，疯狗一般星夜疾驰姑苏。
　　唯有牛郎中自家摘了出来，可以不做尚书这个撬动江南官场，整治江南吏治的出头镩子，回家痛痛快快笑了一场。全家还当他风魔。笑过之后，叫来长子道：“你弟弟还要准备明年秋闺，你现下已是举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就代我回姑苏探望祖母。若家中房舍不便，无妨把你祖母接来京中。”全家连忙整理行装，临行牛郎中又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姑苏不能进城，立即到你大伯家中打探。多多打听，多写信来。定要见到你小兄弟。”牛大郎也一一听命。
　　当下别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牛大郎写了快船，跟着使的小厮和阿发伯，风尘仆仆先到姑苏。离城五里，河上下了栅栏，打听说水路不许通行，牛大郎下了船，雇牲口不着，使双脚走到姑苏，未曾进城就被人拦下，言说前头灾民聚集，恐有时疫，姑苏同知在此驻跸，行人不许擅入。又打听白鹿书院如何，人说：“书院的文曲星们筹了许多钱粮，这些灾民都亏得吃这些米粮，使这些药材，不至身死。又有圣僧保佑，城中不曾打乱。” 问圣僧是谁，言说是著《太子传》的上人。
　　牛大郎忧中带喜，复包船至亦庄码头下船，一路走到庄前。见寨门紧闭，上有人来往巡视。阿发伯叫道：“是我，我是村正家的阿发，快来开门！” 上头看他面熟，问道:“你身边是谁？” 阿发伯道：“是我们家三老爷家少举人呀！” 那人听说又是本家老爷，又是举人，忙下来开门，道：“快进来。咱这门一日只开早晚两次，旁的不是村正、保长们带着都不许开门呢。”又与牛大郎行礼，口称“少举人老爷。”
　　阿发伯道：“村正老爷哩？” 答：“村正老爷上地去了。”阿发伯道：“烦你地里说一声，说三老爷家大少来了。”那人答应着，跑到田中叫曰：“村正老爷，你家少举人来也！” 牛村正道：“什么少举人？没的是我兄弟家侄儿来了不成。” 赶紧走回家，牛大郎一行三人还在门首等候。牛村正连忙让进房中叔侄相见，互叙别情。又请来韩约副相见——牛家女眷都在姑苏，日常都是韩家做饭拿来同吃——彼此也都认得了。
　　这就说起法元寺如何开仓赈济，如何施粥施药，自家如何使了惠能侄儿的方子救得族人性命云云。牛大郎询问惠能兄弟何在，答曰去了太仓。再问就说太仓城里老爷救灾，惠能亦在其中协助。牛大郎立即要去太仓，牛村正道：“我叫阿大同你去。” 牛大郎劝曰时疫严重，身体为重，切勿前往。阿大本心害怕，因此不去。
　　牛大郎在家歇了一日，次日早起吃过饭，仍带着自家小厮和阿发伯走到县城。也是老远就有木栅栏拦路，言说城中时疫严重，外人不可进入。牛大郎道：“在下姓牛，长乐五年举人，自京城而来，是法元寺惠能大师的俗家兄长。劳烦大哥行个方便，就请我兄弟来此一会。”因与那人五钱银子。那人得了钱满脸堆笑道：“你等着。”
　　因走到疫病营，叫：“惠能师父！你家兄长来看你！快来！” 惠能在里面分明听见，还说：“是阿大哥哥来了？” 走到栅栏边，竟是亲大哥！兄弟二人相见，悲喜交加。牛大郎还要抱弟弟，被惠能道：“站在那别动！” 走到附近，隔了半米距离道：“我身上不净，只怕过了病气。”其实这些天下来惠能也估摸出来，这个时疫不像是呼吸感染，很可能是粪、口感染，水源不净的缘故。如今城中便溺收集深埋，全城消毒，饮用热水，传染速度其实已经遏制住了，不过以防万一而已。
　　牛大郎道：“你来，我有事问你。” 细问他如何放赈，如何救灾，如何防疫，又如何在《白鹿偶得集》上面撰文的事情。本人说来当然更加详细。惠能一边说，牛大郎一边记。又晓得他同来赈灾的有张、崔、周三个举人，道：“这是好事。”
　　惠能问：“大哥怎么来此。” 牛大郎道：“阿发伯带了家书来，说家里闹时疫，急得爹娘只是哭。急忙使我来看看究竟。”又说姑苏封城的事。惠能道：“祖母、伯娘托付了张道航，正是此处与我同来赈灾的张举人。他来时家中一切安好，姑苏城中也都平安。白鹿书院在偏僻处，山上少人行，越发无事了。我这就请张兄来。” 牛大郎道：“且慢。”想了想，道：“没什么，你去吧。” 惠能疑惑走来，说与张池。
　　张池乃走到栅栏边，两个隔了半米互相行礼，牛大郎谢张池关照亲眷和兄弟，张池谢牛大郎远来拜访的情谊。叙过寒温，张池请问京中动向，牛大郎笑道：“不过是哓哓吠吠。”张池又问朝廷何时知道本地疫灾，牛大郎道：“这就不晓得了。只听说我来时都察院的人才出京。”张池一怔，道：“此事何等要紧，不是早在月前就该上报朝廷了么？”
　　牛大郎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比自家小弟ZZ智慧高了许多，有心结交，因道：“此事京中尚未传开，朝中老大人们想必有些别的想头。我等倒还是看了《白鹿偶得集》方晓此事。” 因郑重又谢过张池维持。张池谦道：“不是惠能大师提醒，在下如何晓得这个道理。” 惠能在旁道：“不是你的《偶得集》引逗许多名士拥趸，我人微言轻能做什么？” 当下三个人商业互吹，抬了半日轿子，牛大郎辞去了。
　　当日回家即刻将惠能的话，张池的话，牛村正的话都详细写了一封信，交代长随星夜送回京中。
　　再说司礼监、锦衣卫挨了皇爷一顿狂喷，三省六部没有一个不被挂墙头，大佬们背了黑锅，恨江南官场恨得眼睛滴血。锦衣卫仗着马快，头一个冲到姑苏。倒也有人阻拦不许进入，为首的京都指挥使顾某兜头三鞭子，打得人抱头鼠窜。民夫见马上骑士身上飞鱼服，腰间绣春刀，浑身金光耀眼，显然是阎王落世，连忙报与同知。姑苏同知飞马来到，急急滚鞍下马拜道：“下官姑苏同知某某（懒得想名字他不重要）见过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不知是哪位大人当面。”
　　顾指挥使道：“你倒聪明。本官京都指挥使顾某（这人名字也犯不上想），你在此何为？” 同知恭恭敬敬道：“因外来流民甚多，其中生时疫的不少，下官自请来此管束流民，防控时疫。” 顾指挥听到“时疫”两个字绿了脸，急催马道：“进城！” 同知连忙怀中取出一手令道：“姑苏城门已封，此是下官手令，顾指挥使请持此令进城。此去危险，请指挥使以布蒙面，少与人行。” 又自从人处取了一叠白布奉上。
　　顾指挥使接了白布，也还笑了一面，道：“多谢。”因催马直奔姑苏。
　　这边同知立于道旁目送，良久人马已去，从人请老爷回屋歇息。同知笑道：“你拿个坐，咱们这里坐等。锦衣卫来了，东厂、都察院还远么？” 从人都道：“老爷说的是。” 果然搬来官椅、纸笔，又备白布，就在路旁坐等。等到后晌，先是东厂副提督一行，接着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行都到了。同知都好好的接着，好好的送上开门手令跟白布，好好的表了一表“不关我事我救灾有功”，打发他们去了。
　　等到天黑再没人来，同知方领着从人回了驻地，与心腹说：“亏得你老爷我避了出来。凭他有甚事体，老爷我从头到尾在城外救灾！”心腹大赞老爷英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