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43、疫（一）

　　这场瘟疫自太仓县牢狱发起。先是羁犯患病，染上狱卒。狱卒患病，浸染亲属。亲属相传，渐及四邻。太仓县本官都被羁押至姑苏待审，其他官员晓得太仓是个牢坑，都推病推故不肯代理，逼得邱知府没法，强府经历到任。
　　一个府经历，一个首领官，乍然得署知县实缺，心里也还欢喜。不料乐极生悲，才到任没几日就跌了脚不能上堂，县中只剩下本县一个文学教喻署理公务。教喻又是个学官，懂什么治民？就连问案放告都还不得会，今碰见疫病，慌了手脚，麻了头脑，一天三道公文向州府求救。
　　邱知府先头担忧自家官帽，后来又不想沾染麻烦，彼时因朝廷有令放赈，他推说赈济事忙，把个求救公文左拖右拖，直拖到太仓县城处处挂白，街街出殡，连里连巷都死成一片。那个教喻已是倒在家中，还没被羁押的衙众都卷了包裹，携妻带子往四乡走避。起先还有光棍上街打抢，渐渐打抢的光棍也沾了疾病，躺在床上，畏寒、腹痛、身上高热、呕吐翻肠、液便脓血。起先还能慢慢走动，接着就卧床不起，人也昏沉，口中只说胡话。待不得七八日，就则天毙命之了。
　　医官先诊受寒，后来看是下痢，再后来几种病症掺夹一起，医官也分别不出是个什么病痛。城中先是没了粮食，落后没了药，这就不要逃的也要逃。病患出城，又把疾病带到四乡。吴镇、亦庄也渐渐有人起了病症。
　　牛村正家里见事情不好，召集了村人，叫大家学法元寺的手段，家中前后都大熏其醋，满庄道路都撒生石灰，大锅煮家里碗筷、煮身上衣物、清扫内外，以为卻病良方。彼时牛老秀才亦染病，秀才娘子四处求药，求到镇上，镇上病得比乡下还厉害好些。，各家都大把银子抢防风、散热、发汗、解表、止泻的药物，秀才娘子求告许久，才赎了两贴药回来。吃下去滚汤浇水一般。想着法元寺中施粥时就想到多备药物，都往寺中求援。走去法元寺，半截就被人拦住了。拦住的人说，流民起病，寺中师父正在竭力援救。怕乡人染病，不许人行。众人满腹心事回来。
　　有人说：“法元寺不该收了那些流民。如今疫病一起，和尚们死罢了，难为我等乡民都要受难。”牛村正把袖子一挽，凶凶的走上去，劈面一个皮巴掌。骂道：“和尚们不该收流民，你没吃人家的米粮怎么？你吃了人家饭，饶不道人家好，背后蛆心狡肚的生的什么心肠？你这贼不逢好死天打雷劈的畜生！俺牛家遭了哪门子瘟，有你这样的瘟生出世！”骂得那人讪讪的捂脸。其他人亦说：“你这人心地不成。大师们慈悲为怀，你不能有所助益，也该望人好才是。”说了又说，被村邻劝开。
　　如今又如何是好？牛村正想起惠能偶然说过生青蒿榨汁饮用可以止痢，如今药既买不着，青蒿草田中尽有，无妨死马当做活马医。且那日见寺中照顾发了伤寒的人都是生姜汤、罗卜汤之类，这也易得。说与牛秀才、秀才娘子，牛老秀才求救无门，也就搏命，果然寻了生青蒿拧汁服下。皇天庇佑，几日止住下痢，未己退烧，渐渐也能进粥汤，也能翻身起坐，一条老命救回来七八分了。
　　牛村正方信惠能的法子有效。传与众人。可又奇哉，但用了这方子的人都活回来了。被人谣传得就是佛祖梦中赐方，圣僧罗汉庇护一般。惠能在寺中辛辛苦苦扮白皮鬼，哪晓得自家名
　　声改称了圣僧？只因寺前收留的流民因被了天军惊吓，许多人躲在山里又受寒凉，又饿肚子，不免搞出感冒流行。窃喜寺中尽有存药，又有村医坐诊，又有佛堂可供隔离，惠能等师兄弟们一边指挥人手在流民营中大力消毒、清理污物、有病的送去隔离，一边轮流在佛堂中服侍照管。也寻了流民中身子强健的，或者病愈的流民打下手，做粗活。也还好原来避居寺中的乡民都四散回乡，不至传染。
　　渐渐的，该好的都好的差不多了。一些身子极虚弱的老幼救不回来，也是命数。彼时不兴医闹，和尚们虽然没治得人活，其家人也只好怨自家命苦，还是众和尚百般劝解，流民们许了焚尸、焚衣。老禅师还专门起了一场法事，替冤死的流民念了往生咒、解冤经。
　　后来病退，寺中照旧平价出粜，那些没地做工买米的乡民才不至饿毙。只是一日两，两日三，官上又不说赈济灾荒，又不提编管流民，法元寺只是个小小佛寺，见人多、事繁，渐渐支持不住，也要苦思个救助之法。
　　惠能见病魔慢慢止住，流民营消毒杀菌都有条不紊，至病的也好得差不多了，与师父计较过，一边写信给师父的同年、自己的朋友，一边走到吴镇上，要跟镇上出头赈灾的周举人一行做个商议。因回了师父，走到镇上。
　　行至镇前，见木石塞路，不准人行，连忙高声询问，上头巡查的人答道：“本镇不许外人进入！恐怕带了疫病进来。来者何人？”
　　惠能大惊，高声道：“贫僧乃是法元寺僧人惠能。敢问那位施主，周举人可安好？” 那人大叫道：“哎呀！佛爷来也！”屁滚尿流的下来搬开路障，一路小跑出来嚷着道：“佛爷来了! 佛爷来救命了！” 迎头跪倒便拜。唬得惠能连忙躲开不敢受，拉着他说：“快起来，这是为何？” 那人未语泪双流，嚎啕道：“多亏了佛爷的方子，小的老娘才逃得命来。呜呜呜呜呜”
　　惠能又非医生，又没见过他，何曾给过方子？一时竟愣住了。那人一边致谢，一边导引惠能往镇上走。惠能一边安慰他一边探问，才晓得自己贪了屠教授，屠院士的功劳。但无论如何也是救了人命，惠能连呼佛号，心中快活。
　　那人亲把惠能送到内，周举人正在府中正堂与乡宦议事。二人打门进去，周举人闻声亲接出来，兜头先拜谢惠能赐方一事。言语中动问如何晓得青蒿汁可以治痢疾，惠能道：“曾见《肘后方》上所述，验方乃是一位姓屠的女神医所传。”周举人问女神医何在，惠能道：“彼时神医年事已高，如今竟不知如何了。”周举人甚是惋惜。
　　惠能先赞镇上诸事甚有条理，都是周举人的功劳，周举人得意洋洋，做个不敢当的表示。惠能又问镇上药品可敷使用，言说有些缺少，惠能十分歉疚，道：“前日是举人和众乡宦、富户共捐良药，救了灾民性命，不料竟至镇上缺少药材。小寺还有许多药材剩余，即刻运来，以解危急。” 周举人道：“不妨事。我等已经书信同年们，向姑苏采买去了，敢是就来也。大师不知，我们这里还好，县城里面死的人呵！”
　　惠能忙问：“是为何？” 周举人道：“司县被拿，以下县尉、县丞、典史、书办、管仓大使们都给一锅端去了。府中不知想的什么，偏剩下教喻署理政务！曾见学官会理政来？如今县中上下乱作一团。这病听说就是县城里头起的，蔓延四乡，还不知临县如何了。”
　　惠能蹙眉道：“那么姑苏可会有事？” 周举人笑道：“怎会如此？姑苏乃是省城，抚台衙门、布政使衙门、镇守、指挥、知府、同知都在，哪里会得跟太仓一样乱？随便谁伸伸手就管得了了。”惠能也以为然。于是诉说自家为难处：
　　山僧不是官府，山寺也不是官衙，寺中存粮哪怕倾尽供备难民也不能再支一月，师徒盼官府出面收拾乱局如救月儿一般。怎奈左盼也不来，右盼也不来，对坐发愁，不知如何是好。惠能因说：“小僧也晓得有以工代赈的法子。只是小寺是个佛寺，又不是官府，如何能出面召民人做工？便是修桥铺路，小寺上下山的路实修得差不多了，再没甚可修。” 周举人想了想，道：“既是大师当面，我镇上倒有些事情可做。前日被水，人手又不足，许多桥、路冲毁无人修补，既要雇人，无妨到那里雇。只有一说：大师，那些难民身上可带病没有？”
　　惠能满口道：“绝无疾病。小寺阖寺力救，但能救回来的都好了。不能救的也都焚尽污物。” 周举人道：“我信大师。” 惠能又说：“小寺山下地处狭窄，也不能容留许多人。举人可有法子与他们个安身所在？” 周举人道：“镇外尽有荒地可以住人。另外本镇大户多半也愿留些佣工。那些太仓县逃来的留之不便，都打发去了。师父那里都是外乡人。”惠能犹豫了一回，问：“可是要卖身？” 周举人笑道：“是自家仆佣才好出头照管，照管不当，官上也不饶。若只是雇工或是白给他们粮食吃嘛，好了！谁管？” 惠能默然。遂再次拜谢了周举人，辞归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