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18、姑苏行（二）

　　张池所求学之白鹿书院，乃是天下名书院之首，没有秀才功名是不能入的，来往人等皆穿蓝衫、系儒绦，带方帽，举止斯文，面带和气。惠能单身走到山门前合十致意，请问徽州尉县秀才张池张道航在否，小门人见师父来，殷勤让到客座敬了茶水，飞走去寻张池。
　　张池正与同窗一道说论时文，听说新朋友惠能大师到了，喜得连忙出迎，让到自家外间，让座敬茶，就说别来行状。惠能备述遍历诸寺等事，张池又动问法师行止，惠能言说还想遍访姑苏盛景，又想往几家名园一观。张池笑道：“姑苏形盛，虎丘、剑池为佳。大师何不与生等同登虎丘，游剑池，吟诗作对，以畅心怀？” 惠能谦曰：“和尚不擅吟诗。” 张池道：“只要言语诙谐风趣足矣。我等难道是那酸文假醋，不吟诗不说话的酸丁不成？” 说的惠能也笑了。
　　张池又指点着书院内外看了一回。院中学生虽多，来来往往都安静无声，只闻书声琅琅，哪有细语嘈杂。张池说书院学生分为甲、乙、丙、丁四等，每等班次不等，每班人数也不等，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每季一升等考试。考试合格者或升等、或原地不变，不合格者黜落下一级，丁等四考不升，就要逐出。惠能咋舌暗想：“比升学班也不差什么了。”
　　张池倒是见怪不怪，只说唯有甲等学生可去参与秋闺，年年总有六成以上能中举，魁首也不稀奇。惠能暗暗比了比本省中举的数量，推测白鹿学院年年至少要霸榜四成，怪不得称为天下第一书院，这个成材（中举）率远高于任何重点中学。
　　要知道，一个举人老爷比大学生要值钱一百倍阿。举人老爷庇护全族免交钱粮，大学生难道可以么？
　　看过书院，又留了饭，约好某日共登虎丘游玩，惠能辞了回来。
　　再表那个牛阿二，一向仰慕姑苏是个金粉繁华之地，早就想要来玩耍。一者家里管的严厉，二则没有余钱，三来自己年幼做不得主，只好消停。今好不容易管教自己的兄弟不在，他立即从塌上跳起来，要自家好好领略一番这繁华盛世。小和尚圆智还说怕师兄不在，不大稳便，被他大大忽悠一番城中风景，也动了凡心。三个出得寺门，算计打枫桥发脚，一路逛到阊门。那城中街道比别处不同，都是灰色大石板铺地，走在上头又是结实，又不滑脚，问了闲人，说是先贞敬皇后所制奇物，姑苏大丝绸商人曲某、鹿某开了水泥厂，捐资捐物修建。只是皇后薨逝，曲某、鹿某又因罪抄家，水泥厂入了官，这就只见朝廷钱、物进去，不见水泥长得出来。如今枫桥一带好好的，再往下边道路多有破碎，坊间使青石补齐，不大好看。
　　三人且不问水泥道路如何，用眼观看路旁景致，真个是：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绸绢铺、绒线铺，光彩耀目，香粉铺、首饰铺，粉黛流香，还有卖杭州扇子、福建茶叶、徽州砚台、金陵糕点的，真是闹热非凡。
　　不要说牛阿二和圆智两个看得目瞪口呆，就是小阿才自诩生长京师，吃过见过的，也看得目不交睫，围在一个糕点铺子前头对着油糕流口水。小伙计料得是三个没见识穷孩子，戏道：“小师父，这糕你却吃不得？” 圆智咽着口水问：“怎么吃不得？” 伙计道：“这是猪油糕呀，你嘛小和尚不好吃得喔。”
　　阿二便问：“那么有素油点心没有？” 小伙计道：“有便有，只是有些价贵。”一句未已，就有大伙计喝骂：“牟三，你又胡说八道了！也有你挑剔客人的份？” 堆着笑问三人要吃什么。牛阿二见他和善，便出钱买了半包素油糕、半包菱粉糕，自家买的鸡仔饼、猪油炸的小饺子。伙计见他出手痛快，立即改颜相对。
　　三个孩子边走边吃，边吃边逛。虽然还不敢上那烟花之地，也不敢等着水巷中那些花舫看，鼻中闻着脂粉香气，眼睛睃着梳雁尾垂头的佳人，心头小鹿蹦蹦跳跳的，只要脱将出来。
　　行至半路，见一个小摊上头把镜甚是精致，阿二想到要给娘、祖母买些手礼，蹲下来挑了半日。共选三把，腰间摸荷包付钱。一模之下，吓得大叫起来。原来正有一双柔弱无骨，嫩若春葱的玉手在他腰间掏摸哩！
　　阿二惊恐狂叫，引得阿才、圆智两个也尖声大喊。阿才反应最快，一手揪住那人举拳就打，一拳打中那人的——肚皮。三人抬头望了半日，才晓得生这一双玉手的乃是个满脸横肉、络腮胡子、口阔鼻蹋、凸眼乱眉的大汉！那大汉见被苦主捉住了，冷笑一声，啐了一口，扬长竟去了。众人不敢阻拦。
　　待那人走得远了，摆摊的老人才说：“此是常常在这里做剪绺生意的流氓。为人凶狂，又会打，又会骂，又会撒泼，使石头砍自家脑门。因此人人畏惧，不敢言声。他那一双手也是练过的，平日使羊油养护，灵巧非常，偷人钱财如探囊取物一般。你方才挑选东西不留心，他才动你的念头。天幸你自己发觉了。如今你坏了他的事，还不快跑。不然，他还要带兄弟来打你呢。”
　　阿二吓得脸色煞白。草草谢过老人，把荷包揣在怀中，三个人穿街过巷，逃了三条街方住。因为吓爆了，失迷了方向，一路问着走到山塘街岭南会馆，经人指点，方晓得道路。此时疲累已极，便寻了一处茶肆坐下歇脚。又买了面、荤素包子、小菜来吃。
　　姑苏的茶肆，无论大小，不是有唱娘驻地，就是有说书先生看场。此处茶肆也有本地唱书伺候。众人侧耳倾听，那个唱娘子娇声艳气，唱的又是《阿萨太子战妖灵》。牛阿二得意非常，向二人道：“我兄弟如此大才，不要半年江南一省都要响出名去。”小厮阿才却不大快活，道：“说起来坑的人慌。好好的一个少爷，脑子搭错掉了，不晓得为什么就要出家。要是在家读书嘛，少爷有这样的本事，秀才、举人、还不手拿把掐？状元也中得了。”
　　圆智道：“阿弥陀佛！师兄与我佛有缘，出家向道乃是大智慧，大功德。阿弥陀佛。”阿才咕咕哝哝地道：“你们做个和尚，说不过就念阿弥陀佛。滑头来哉！”
　　吃了饭，又走到隔壁书铺。那铺子门面七间，正门首高悬“盛海堂”牌匾，轩阔处不要说吴镇上的小铺，就是太仓县苟掌柜的大书铺也是小巫见大巫了。众人瞧了一遍，面上最显眼处满满一架子都是《阿萨太子传》，阿二眉开眼笑地道：“让我瞧瞧。” 书铺伙计见他们果然来看当前这一部火书，自然大大的夸耀一番，落后说道：“这可是咱们盛海堂独家刊印，江南、安徽、淮安、扬州，哪个不是来我家拿货？少爷您真是找对地方了。”
　　阿二心中惊诧，翻到最后，背面果然都印着盛海堂的印章。他犹豫了一会，故说：“我从前看到的是‘怀山堂’刊印，怎么盛海堂才是正主么？” 伙计笑道：“怀山堂虽也刊过，印的不好，早就不卖了。少爷只管在我们这里买，包你称心如意。”阿二因道：“这两本给我。” 付了钱，一卷竟然要一两二钱银子。
　　众人又打听到怀山堂要买这本书。伙计从架子底下翻出来两本，纸面落的都是灰，也要价一两二钱。阿二招旧付了钱，走回寒山寺。单等一个惠能回来。
　　惠能辞了张池，晚间回房见到牛阿二，阿二当头叫道：“五兄弟！不好了呀！” 连阿才、圆智也纷纷叫道：“师兄/少爷，不好了呀！” 惠能道：“不要急，你们慢慢一个一个来，什么不好了呀？” 阿二怀中取出两本书，道：“五兄弟，你与那个苟掌柜相约，文书上是不是写的是‘怀山堂’？” 惠能道：“那又怎么了？” 阿二道：“可是这上面出书的是‘盛海堂’呀！”
　　惠能连忙取书观看，果然背后写的是‘盛海堂’三字。更可恨者后面还有‘翻印必究’四个字。就给他喷了。这不是盗版比正版更猖狂吗？惠能便问：“这盛海堂是谁家？” 众人哪里晓得。只好另询寺中僧人，知晓此乃怀山堂亲家手笔。众人恼怒，惠能也大皱其眉。原本以为是古代版权意识不强，公开盗版，如今看起来怀山堂是要来一个釜底抽薪呀。
　　这么想想，倒也幸亏自己来了姑苏。如果还在法元寺，只怕过上一年半载，等到分成全无的时候才晓得撅撒。牛阿二跳天蹋地的要揪苟掌柜算账，惠能心里虽恼，还要面见苟某问一问究竟，因压着阿二暂时不要吵闹。因有了此事，众人也都打消常驻玩耍念头，算计同张池登了虎丘回来就辞归，回去寻苟掌柜说话。
　　当下众人各怀心思，草草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