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11、冬至（三）

　　村正娘子送了侄子回来，复点数荤素菜肴、腌腊、点心、干湿果品、村酒都够数，方发话说：“晚上都早些歇，明日早起迎客。”讲定牛阿大、牛阿二在外迎宾，牛村正带着惠能往男席上陪客，女席请了韩约副娘子、牛老秀才娘子做陪客。连同早就说定的做饭妇人们，都要明日一早来家会定。
　　次日，全家早早的起来梳洗，阿德嫂做的煮年糕，大家匆匆吃了。巳时，韩约副夫妇先来了。牛阿大、阿二忙上前见礼。韩约副与牛村正二人原是通家之好，都不拘礼，韩约副就同着牛村正一起待客，韩娘子便同村正娘子一起到厨下去了。
　　一时来做饭妇人们也到了，大都是牛村正家的佃户女眷，或是同族妇人。都先来见过牛老太太，村正娘子便看她们做菜，牛阿大媳妇在牛老太太屋里同韩娘子一齐装点心攒盒。牛老秀才老婆福生娘子近午才来。进来见伊们忙碌，说道：“唉哟，我手脚是不利落的呀，装果子我倒不大会。” 牛阿大媳妇道：“不敢劳动伯娘呀，仗赖伯娘往前头去替我们陪陪客。” 韩娘子笑道：“那么你先装着，我与秀才娘子一同过去。”遂不管秀才娘子的眼睛沾在点心上，拉着她往前头去了。
　　彼时红日高升，亲友们也都渐渐来到。今年牛村正家发达，不独祭祖时得了上好祭肉，请的客也都到了。同宗同姓者也有十来家，外姓亲友也有二十来个，因桌子不够，还另往牛秀才家借了一个大圆桌。牛村正十分欢喜。
　　至午，人都到齐，桌上果盒也都摆上。牛村正一声令下，各样荤素美味按道数上来。
　　头一道自然是木鸡木鸭，系着红绸，摆在席中央，这是看的。其次罗卜烧猪脚、笋干烧腊肉、红油圈子、雪菜烧豆腐、炸肉、炸丸子、炸鸡鸭、白菜、莞青、冬瓜干、茄子干、豇豆干、油豆腐、爆鱼、风鸡等物，都是村中佳肴。油水足、道数多，吃得人人称赞。都说牛村正做人厚道，村正娘子会得当家，牛老太太有福。惠能小和尚，身为进士老爷之子，太嫔娘娘之侄，高僧之徒，自然更是一百个口也说不来的那样好。
　　万般都好，只有一样，朝廷如今下令不许百姓私酿私饮，乡中宴请，只好饮些酸汁，微微有些酒气罢了。席间多说起近来年景不佳，天气也一年比一年冷。一个说：“听县里大令说，就要开工挖河。这个天，去了挖河泥，都是死数。” 另一个又说：“挖河也该挖的。河里泥堆得老高，好些地方粮船都过不去了。” 前一个便道：“咱们这位大令，要钱的本事是有的，做的事情不着杠呀！听说这回连仕绅都要一体当差，不许雇人代替，难道那些秀才、举人老爷们都去挖河泥？” 又有一人道：“你们不知道。司醇和，有名的死要钱。到任两年，税加了七样！一春一秋的常例比别人翻倍，为了收贺礼，连他老爹的小姨奶奶，都撺掇着过生日，叫是‘给庶母做寿’！这回按着这个律令，又要升发出多少钱咯！”
　　吴保长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过来催着大家喝酒猜拳，一顿打散。那时寒风起，众人虽吃喝得尽兴，都怕天黑雪冷归不得家，申时即散。众人依次告辞归家，牛村正把他们送来的盒子，都还了几个钱。韩约副娘子还同着村正娘子一起看着众人收拾了家伙，方才告辞。
　　村正娘子撑不住，与帮忙的妇人说定次日来算工钱，又与众人分了些剩菜回去。全家这才收拾睡觉。都是辛苦的人，一觉睡到大天光。次日天明百扒不起来，然后勉强起来，往前院拆棚子。
　　顶棚搭起来难，拆起来倒快。众人拆了顶棚，抖落了草席上的雪，另拴了绳子晾起来。要渐次拿到厨下烘烤擦拭干净了收起。大家草草吃过午饭，牛村正又打点回拜昨天来的人，午后也要赴别处宴请，也就忙得没有空闲。
　　一日，惠能与圆性两个，套了寺里的板车，又往豆腐坊借那头驴，赶着走到卖田肥的所在，讲定五十文一斤田肥，买了五百斤田肥，要走到一个佃户家里顿放。那卖田肥的说：“今年各家收成都不好，来买田肥的人也不多。手头没钱买不起。到明年，更加要不好。” 惠能想起牛村正也曾说过自家要买肥，只不晓得买了没买，便叫卖田肥的儿子：“劳你去某庄牛村正家问上一问，可买了田肥？若是没买，你们只管与他家也送五百斤，到法元寺寻我拿钱。” 那小子答应着跑了。
　　次日牛村正亲来致谢。惠能连忙让到自己房中，请他上坐，恭恭敬敬奉了茶。牛村正谢了又谢，惠能道：“大伯父说过，我虽然出家，我爹还是牛家的三房，牛家的田难道我爹没有份？我买些田肥也是应当。”牛村正道：“那么你们寺里面要买米不买？”
　　惠能道：“自然是要的。大伯可有什么道路？” 牛村正道：“听说邻县下河乡今年大熟。村民因粮铺给的价钱不对，恃着村里两个秀才的威风，不肯卖粮，于是耽搁下来。只是年关将至，等着钱还债，拖人问到我这里。我想蛮好买下来。他们不吃亏，我们等到明年春天赚一笔，就是不卖，好借给佃户的喔。”
　　惠能道：“这倒是好事。待我与师兄说。” 走到后头寻圆明。圆明听说有地方便宜买米，丢下佛堂，飞跑来探问。原来法元寺地少、粮缺，今年年成又不大好，早有心买些备荒，只是寻不着门路。那些粮铺子，说今年缺米，早早的就米价番到斗米一百五十钱了。因说定次日某时往庄中取齐，一同往邻县去。因来回路远，少说也要三日，圆明本意惠能看家，惠能举胳膊给他们看肌肉，说：“我在家中颇学些拳脚，来回路上可以照应。” 圆明也就许之。
　　牛村正前脚回到家中，后脚就有人上门。韩约副、吴保长、众族人咸来探问，村正都拿话打发去了。
　　次日清晨，和尚们套了两个大板车，带了寺中佃户，几个年长和尚押车，走到村口。牛村正等人也套着车，下河村的亲戚引着，牛村正带着阿大，韩约副同他家管家，也有好几个族人跟随。各家都说：“只怕来年缺粮。” 昨日牛村正已与众人敲定了每石给价一千或一千一百钱每石，每家十石为止，不得相互争风。众人均无异议，和尚们也都依从。
　　那时天降大雪，连下三日。自来江苏地界何曾见过这样雪天？众人先还心疼牲口，伴着竟走，不久鞋湿袜透、裤脚结冰，一个个缩在车上咯得得、硌得得地打抖。一直哆嗦到夜黑，才到下河村。
　　牛村正当先走到庄前，叫开庄门，庄上人点起火把，认得那个亲戚，晓得是来买粮的，笑道：“老邹，多累你。”老邹道：“还不快开门！人都要冻死了！” 良久，村门始开，几个人打着火把，手持棍棒、粪叉站立道旁。那老邹走上前头与为首之人说了几句，又引见了牛村正、韩约副等人，那人方道：“这里不是说话处，请到村中歇息。” 牛村正道：“怎好搅扰？” 那人道：“不妨事。”领了众人到一个土地庙，道：“小人儿家，没个里外，多有不便。烦劳各位老亲在此暂歇。” 那庙祝也来招呼。众人明明晓得村中有些异样，都不则声，胡乱寻了一个所在歇了。
　　牛村正便去老邹家里住。夜间问说：“怎么闹得这样？你们村里可是遭了贼？” 老邹道：“贼么不是贼，倒是强盗呀。我们村里今年稻谷好，收了好有七、八千斤的光景，来了多少粮铺子要收粮。可是我们晓得呀，今年别处都不好，就我们这里有，可不是要多卖些价钱？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县做粮铺就单那几家，那几家这就合起伙来，一石米只肯给到五百钱！我们不卖，他们就换着法子使人过来搅扰，会同了几家放债的上门催债。前几日村上还逮住了一个要放火烧粮仓的光棍。”
　　牛村正骇然道：“这是要绝户呀！这光棍是什么人？” 老邹道：“村上不幸，出了这样的忘八蛋。” 牛村正道：“可曾报官” 老邹道：“本村人犯本村事，报什么官？村上几个老人一合计，埋了。” 牛村正悚然无语。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庙祝还送了热水，众人草草吃了干粮。就有昨夜那人带着老邹，这边牛村正、韩约副出头，倩法元寺的师父们做个证见，双方讲说许久，说定每石一千另五十钱。每石还饶一斗黑豆。
　　当日过秤交割，捆扎妥当。众人又各自结了粮价，那人还一个个细细拣换了低钱。惠能笑说：“这些铜钱如此沉重，不如换了银子轻便。” 那人“嘿”道：“小师父不晓得。如今朝廷变了法子，不管正项、杂赋，只收铜钱。至得铜贵银贱，一两银子只好换八百五十钱。”惠能忙道：“受教了。” 旁边一个人咕哝说：“到明年粮也不收，都要了铜钱。收成不好，我们自然赔本，收成好了，米价要跌，我们更要赔本。怎的朝廷老大人们一心只为了百姓过得不痛快不成？” 被那人喝道：“休谈国事！” 方闭口不言。
　　次日众人携粮归家，一路冰雪交加，第二日就有好几个人患了风寒。且喜今年新做盘炕，日夜温暖，虽然请医吃药，却不曾死掉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7 09:59:32~2021-01-15 11:3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注一掷 67瓶；带娃令人头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