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10、当如何

　　众人认得一个是法元寺的知客僧人圆明，都高声道：“大师来了！且请大师来评理。” 众流氓便拿出文约，说是曾阿牛欠下债款，应当还钱，惠能接过文约一看就说：“这说的是今年夏收还钱，还早了。” 流氓道：“这个曾阿牛一向是个借钱不还的混子。往年借钱，从没有按时清债的，如今听说他赚了钱，我等生怕他吃酒胡做，又把钱花销了，所以赶来要账。这就跟他清账，日后不做他的生意！”
　　曾阿牛大口叫屈，说自家何曾赚许多钱？不过是给寺众做长工得些辛苦钱，还要指钱买米，如何能还流氓道：“你用假话唬谁？满县谁不知道你立了一个工队，专做盘炕生意，大笔家赚钱。你有钱不还，今后休想我们借钱与你！” 惠能当先道：“什么工队？难不成说的是本寺工队？” 圆明说：“阿弥陀佛! 小寺只为了庙宇破旧，没得翻修，故立个工队赚些辛苦钱，为请菩萨金身。难道我们和尚就不许立工队不成？” 流氓怒道：“两个小和尚满嘴胡说八道！你护你家长工，却不打听爷爷是谁？” 伸手往前比划，被惠能一手捏住手指，往后轻轻一拧，拧得伊‘嗷嗷’连声。
　　正喧闹间，有人走来骂道：“混账东西！青天白日，谁许你们无故聚集？都拿到县里敲一顿棍子，你们知道了！” 众人抬头看时，两个公差提着水火棍走来，见到有人氓闹事，当即举棍乱打，打得流氓只叫“我等是某爷某叔下头的人”。公差骂道：“谁晓得某爷某叔是什么东西！” 一边腰间扯出绳索来要捆，众流氓麻雀般惊散，剩下那个被惠能捏住的，叫公差绳捆锁绑，一顿拉拽去了。
　　曾阿牛得公差之力，打闹里一溜烟脱身跑了。路上与惠能讲说此事。原来曾阿牛自打与吴匠头合了伙，生意做大，远近村落之外，又及吴镇，渐往太仓县城。许多佃户、工人靠着这笔生意都得了许多钱粮，算计着翻盖房子、买家什、买粮食、买田肥、买骡马，要好好做庄家。谁知钱还没有捂热，几个素来放贷的大户，借人断头钱的流氓，不顾了期限未至，都来催债。
　　众人不愤，都说还钱日子未到，岂有不到日子就来催讨的道理。那些放贷人道：“都知你等发了大财，想是看不上我们这点钱粮，我们有家有业，都等着钱过年。不如赶紧还了吧。”更可恨者，本钱要提前讨回，利息还按合同上计算，人若不肯，他们人多势众，就要抢东西抵债。
　　惠能听得怒气满胸，道：“这些人无耻！ 既有文约，应该按文约办事，说几时还就几时还，哪有提前要账的既然提前要债，利息就不当收取，还应该赔偿才是，怎么能按满期收利息？”
　　曾阿牛道：“他们这样的流氓，若不是臭不要脸，也做不成放贷这一行。做到了放贷人，谁个跟你讲理？我亏得还是给寺中做工，小流氓们我不怕他。”
　　惠能问：“那么他们为何做这样的事，难道不知道一次不讲理，下回没有人再跟他们做生意？” 曾阿牛道：“这个我晓得。今年收成不好，明年粮食是贵的，粮铺都等着春天赚钱呢。今天我们有了钱买米，明年粮食够吃，就不肯去买贵米，他们赚谁的钱去？所以要把我们的钱都挤干净，叫他们明年不得不再借钱吃饭。”
　　惠能气得半日无言，咬着牙挤出一句“无耻”。阿牛又说：“那些粮铺背后都有人呀。就我知道的，县里大尹、二尹、三尹、四尹还有那些师爷们，个个都吃他们的粮米。就是告官只怕也告不出什么来。我若将所赚的全部添还，债虽清了，所剩不多，勉强与往年扯了个直。到明年，只怕还要借钱。” 惠能初次见识到官商勾结，黑白同体的威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惠能还不敢相信，自家出来寻了牛村正问话，说的一点不差。还说亏得自家是个村正爷，牛家又是大族，没人搅扰。别家佃户就照管不得。他们都欠主家钱粮，怕主家夺佃，说不得只好捏着鼻子还钱。
　　惠能愁眉苦脸辞回来，在院子里团团转圈圈。圆真等人瞧见了，笑道：“惠能师弟，在那里转什么？转得人一个头都要昏掉了。” 又都说：“天大的事自有高个子顶着，你愁的是什么？”惠能丧得说不出话。
　　良久，终于认输。到后堂请见济通禅师，问计于师叔。禅师道：“福祸相依，你这回可知道了？” 惠能道：“我不服！我做此事，发于本心，不曾以此得利。他人无耻做为并不改我的好心。难道为了一些小人，该做的事情就都不做了不成？” 济通禅师道：“如此，你又如何能破此局呢？” 惠能甚是沮丧，道：“还求师父赐教。”
　　济通禅师道：“你把你师兄弟们都叫到佛堂。” 惠能一头雾水地走出来，叫大家都到佛堂坐定。良久，禅师进来，坐在上位，目视惠能，道：“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来。”
　　惠能便把牛村正如何说，曾阿牛如何说，一一讲述。又道：“但凡穷人家欠债，总是不得已欠了一笔，一次两次还不上，渐渐的就翻身不能。那些放贷的人顶喜欢你还不上钱。若想还清本金，反要向他们求情。这回他们凌逼大家还钱，分明打着挤光了所得，明年交大家不得不再借新债的打算，十分可恶！”
　　众和尚虽是出家人，听到这些恶行也忍不住金刚怒目。圆实吃过这样的亏，最是恼恨这些放债人，骂道：“这些人勾结官府，私放高利。这还不算，欺负农人不识字，故意在文约上做手脚，不是多算了利钱，就是多写了本金。还有写假账，造假文约，使爪牙做假中人，故意讹人钱财的。遇着那些糊涂官，只管谁给钱多谁就有理。穷人家哪里诉苦？”说着，忍不住眼圈红了。
　　众和尚都道：“既然如此，我等应该如何是好，怎能杀杀这些人气焰，不叫百姓吃亏？” 惠能道：“我也没办法。” 众人又求问济通禅师，禅师道：“今日叫你们来，就是要论一论此事如何破局。”目视圆明道：“你是大师兄，你先说。”
　　圆明想了想，道：“不如向他们说情，请他们宽限几日？” 众人都说不妥。圆性接着说：“有文约在此！又不到期限，就是不换，他们能奈何？若敢上门搅扰，难道同村同族是吃素的？打他们一顿！” 圆真道：“那些逼债的大户又如何？” 众皆蹙眉摇首。
　　良久，小和尚圆智道：“若是这些人欠的是惠能师兄的钱，师兄断不会如此追讨，对不对？”众人恍然，都说：“对呀对呀。” 惠能愕然道：“可是他们欠的不是我的钱……等等，难道说是让我把他们的债都顶下来？这个可不成，我哪里有这些钱？”
　　圆性也说：“不妥不妥。难道被人家说咱们法元寺的僧人们放债？说出去咱们的名声可都没了。再说，谁保证那些欠债的人都是妥当人？万一有人赖债不还，那么不是把师弟坑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都没得说了，眼巴巴看济通禅师。
　　济通禅师问道：“若这些百姓今冬不曾赚钱又如何？” 众人道：“自然没有钱还，需得等到明年秋后，或是文约到期还钱。” 禅师道：“若是到期时有了钱，又如何？” 众人道：“那还有什么说道？自然是还钱清债，扯了文书。” 禅师道：“那如何让百姓们现在没钱，到期才有钱呢？”
　　惠能恍然大悟：“自然是按文约把钱都交给某人，到了期限再同某人‘借钱’还账咯！” 于是咬牙道：“不如我做这个某人。就说按照文约，这些人都是我雇的，钱也都归我。他们没了钱，自然也就没的闹了。” 禅师道：“你小小年纪，怎能让你出面？” 惠能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禅师笑道：“也罢。就让老衲出面认了此事。曾阿牛乃是我寺雇工，那些工人也都是我寺的佃农，自然是我法元寺出面立的工队，赚得钱粮。这些人所有资财自然也都是庙产出息。若旁人有话，只管叫他们来找老衲。料得老衲也还有几个进士的同年，举人的同榜，秀才的同窗，说得起话。”
　　惠能肃然起敬。当下与众人皆拜倒道：“多谢师父！”
　　次日，惠能叫了曾阿牛来讲说此事。阿牛细想一回，跪谢道：“师父慈悲。” 于是另写了文契，添上前后的话，约定盘火炕做工所得全归法元寺所有，其余众工人等按工只分得数十、数百钱不等，若有人上门要钱，只拿文约搪塞。
　　落后倒也有人寻趁法元寺不是。谁知老和尚树老根深，轻轻一封信写过去，府里的同知写信来训斥。司大尹因上官出面，不敢护短，只好拿搞事的光棍做法，着实打了几棍。才把这件事情了结。
　　惠能才知道自己眼拙。拜谢了又拜谢。济通禅师道：“经此一事，你悟出什么了？” 惠能茫然摇头，禅师叹道：“不平事常有，进士出身的和尚不常有啊。”惠能嘴硬道：“既然有了进士出身的师父，自然更要多管些不平事了。” 禅师原要劝他少管闲事，静修己身，不想这小子打蛇随棍上，甚是无奈。
　　惠能虽然嘴巴硬，心里其实觉得禅师有理，不敢再自作聪明。于是早起晚眠，认认真真拜了济通禅师读书、学经。禅师原是进士出家，博古通今，知诗书、经典，又一笔好字，惠能丢了偷懒的心思，读书上进，倒比从前进益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