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9、冬至（二）

　　午饭过后，村正娘子与阿大媳妇收拾碗筷，惠能兄弟三人复往前院搭顶棚。乡下人家粗糙，只要顶上不漏就是，四面并不挡风，未时即搭建完毕。牛村正亲试了立柱结实，顶棚不落，因叫何德领着阿才到偏院搬桌椅去。也对惠能说：“是你家的院子，你看看去。”
　　惠能依言同去查看，原是从牛老太太正房旁边隔出来的一个耳房，西边又加盖了一间堂屋，一间厢房，一间柴房，一个厨房，垒了小院。原是牛主事成婚后的住处。后来牛主事上京做官，这边就用来堆许多用不了的家伙。何德开了厢房，与阿才搬出四个大圆桌，还有许多凳子来，搬取桌凳到扎好的棚下摆放。
　　那圆桌都还齐全，圆凳常有缺腿不全的，算来算去还少十个，遂又令阿发伯往韩家借凳子、盘子碗盏去。
　　惠能见家事妥当，天色又晚，明日酒席也不便参与，不欲再留，因此辞去。众人万般不舍，也只得让他去了。惠能回到寺中，天色已晚见了师叔、师兄弟们，送了许多备好的炸丸子、素菜、炸素果子、素点心。大家虽然刚吃了晚饭，吃点心果子的肚子还都有，除了奉与师父的，都凑到大师兄圆明的房里说笑。
　　圆明刚算了一天的趁施，被师弟们闹得一个头两三个大，炕上起来说道：“喔唷，吵嘛吵的来，我一个头要痛死了！ 你们好不要吵了！”圆实道：“大师兄，你算了两三天的账目，可算得清爽阿？今年好买些小菜来的呃。过一个冬至，年糕团子都没有吃到口。” 圆明道：“难道惠能师弟送来的汤团子你没有吃？” 圆实道：“师弟送来是师弟送来，寺里买办是应该的咯。” 圆性看了看窗外，问：“师父安歇了不曾？” 圆明道：“师父睡的早。”圆性乃偷偷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光麻花的纸包，异香喷鼻。
　　圆明大惊道：“你又要破戒？” 众人同嘘他：“阿弥陀佛！此乃山笋是也！” 惠能呆然见众和尚分食一只明晃晃烧鸡，小和尚圆修还抢得一只翅膀与他。众和尚手持烧鸡，喃喃喏喏念了一回经，叫了几声佛号，甩开大口，将那烧鸡葬于五脏庙中。
　　惠能一只鸡翅膀下肚，魂灵归体，忙问道：“师兄，这烧……这山笋哪里来的？”圆性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计。” 众人都逼他招承，他方道，是做法事时偷买的。
　　说到法事，圆实又想起来了，问圆明：“这个月得了多少趁施？”圆明喜道：“今年都不好，就是这两个月，收到的赶上前面大半年的了。该当置办年货，再买些米来。今年收成不大好，明春怕米价要涨。” 众人强着他拿出账目来同看，看得账上有银一百五十两八钱七分，大喜道：“今年可过个肥年。”
　　惠能见整个法元寺一年结余不过一百五十两银子，牛太嫔随手赏个节礼都要金五十两，银三百两，还有玩器、如意、首饰、上用布匹等物，虽说是事出有因吧，差距不啻天地之别。更别说外省官员三节两季送他爹这个吏部油水主事的节礼、冰敬、炭敬了，哪年不得个几千银子。可若说和尚穷，前头曾阿牛把老娘饿在家里头，连担柴火也烧不起，他们怎么过来？
　　众和尚当下都吵着要大办年货，圆明强不过，只得道：“待明日回了师父，都去，都去。”和尚们才欢喜了。还又强着惠能更新了一回，方告辞走散。
　　次日，济通禅师打发徒弟们出来。因河水结了薄冰，船家怕伤船只，都回了不肯，只得套了寺里的板车，往又往豆腐坊借了一头驴，圆实赶车，众师兄跟随，车上驮着小和尚，驴后坠着大师父，呼啦啦走到镇上，先把驴、车寄到一个相熟店家。
　　那吴镇离太仓县十五里，虽不甚繁华，却也不很僻狭。小和尚们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飞跑的出到镇上，撒着欢满街转。偏这一年整个江南天降大雪，镇民扫之不及，满地白茫茫一片，一脚一个出溜滑。小和尚圆修、圆智没见过这样的大雪，扑到雪地上滚雪球，惠能生恐他们不当心滚到河里面去，都拎着后领子一个个揪回来。
　　惠能见过这个时代的京华形胜，姑苏好景，再看这水乡小镇，倒也别有滋味。和尚们今年有了钱，打镇首油酱铺买起，什么油盐酱醋、干菜腌荠、米面布匹，件件不落。且和尚们买东西，不比旁人还要讨价还价，人见是师父们上门，不但足两加三，还常常多给一块布、几个鸡蛋当作布施。圆明这个乖人，偏又叫圆修、圆智两个小和尚上前作揖，太太奶奶们喜欢，给他们甜点心、甜果子吃，一个人吃不了，惠能等也叨光吃了两块。
　　转到中午，各人肚子都咕噜噜的叫起来。圆实闻卤货摊子里头喷鼻的山笋、山菇、山菇头、山菇蹄、山菇耳朵、山菇肚肠的馨香，咽着口水道：“师兄，我们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好不好？” 圆性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能在此吃这些东西，不当稳便。我等还是去前头食铺子里头吃素面吧。” 小圆修咕咕哝哝地说：“那还有卤豆腐、卤鸡蛋、卤各样菜蔬，如何吃不得？” 圆性道：“都在一个锅里煮着，如何吃得？” 拉着要走。圆修脚往前动，脖子往后伸，十分可怜，惠能见了，劝道：“且让我去问问，若有单在另一锅里头做的素卤，买些来吃不妨。”
　　因走到摊上问那摊主：“施主有礼了。” 摊主连忙合什回礼，惠能因问有没有单独煮的素卤，摊主笑道：“有，自然有的！镇上许多太太、奶奶们初一、十五都要吃素，也都往我这里买卤菜。我家就有单备着给太太、奶奶们吃素时吃的东西。” 因走回摊子后头，另从一个黄泥缸中取了些卤豆腐、卤罗卜、卤干笋、干菜等物，取油纸包好，惠能付了钱。
　　圆修见有得吃，轻轻易易的跟着师兄走到一个茶楼里头，叫了七碗素面，又叫店家把刚得的馒头热了，店家还送了他们四碟小菜。师兄弟们彼此让了一回，念了佛号，慢慢吃起来。
　　正吃着，闻上首惊堂一响，一个穿蓝袍的说书先生摆起一个驾驶，大喝道：且说那阿萨太子降生佛国，生得是眉清目秀，膀大腰圆，一双豹子头环眼……
　　惠能‘噗’的一下把面喷出来。
　　众和尚只听那说书先生讲说普丞相之女普吉安如何比武招亲，阿萨太子如何当场夺魁，普小姐如何芳心暗许。那先生大约是个说花书的，说到兴起，将那普小姐的花容月貌，细腰长身，风流举止赞得天花乱坠，引动得满室众人啧啧称奇，都说阿萨太子艳福不浅。
　　圆性小声问惠能：“师弟，你说时可没说过普小姐生得如何。”惠能道：“我只管阿萨太子盖世英雄，谁管普小姐是什么鬼？”
　　良久，说到道普丞相慨然允婚，蛮族小公主横刀夺爱，那先生‘啪’地一拍惊堂木，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大家哄然不满，那先生施施然走到后头去了，只留身边的童儿捧着一个毡帽，跑下来讨钱。到了这桌，惠能还与了他五文钱。
　　众和尚吃了面，走到街上，都向惠能说：“不想这阿萨太子传已经传出话本来了。师弟，你这回可要名动天下了！” 惠能口中谦虚，心中也十分得意，一眼瞟见那说书先生走出来，托辞上前动问，只问这阿萨太子传是何人所著。那先生道：“你却不知，此书乃是西天竺国一个神僧上人所著，又托了青竹居士整理成书，方才流传世间。你想看书，只往书铺中寻《阿萨太子传》便是。”
　　惠能就给他‘噗’了，心说青竹居士、神僧上人什么鬼？于是向师兄弟们告辞，自家往书铺去寻。那《阿萨太子传》卖得甚贵，竟要一两银子一册，前面还加了好几篇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序，署名就是‘青竹居士’。惠能买了两册回来，并不向师兄弟们提起。
　　到了下晌，和尚们买足了年货，都要整顿回寺。正在熟人家里装车，一个人一脚踏进来问道：“老冯在不在？” 众人看时，原来是曾阿牛。
　　因是熟人，都与他问候，因问他：“可来办年货？” 曾阿牛道：“家里柜子都糟烂了，正要找冯大哥做几个箱柜。”那冯大走出来叫道：“曾阿牛，你发财发财。”曾阿牛笑说“托福”，冯大便道：“你今年生意蛮好，可赚了好多钱阿？ ”曾阿牛谦曰不敢。因与冯大讲说要定箱柜之事，冯大一口答允。又说：“你不晓得，放债的卞大头正在找你呢。”曾阿牛道：“我欠他的钱定好夏收才还，他找我做什么？” 冯大道：“这哪晓得。”
　　曾阿牛忙谢过冯大，又与众和尚说起同路归家的事。原来阿牛今日也买了许多东西，要搭和尚们的车一同回去，和尚们也就许了。阿牛便请暂待，自取东西过来。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将晚，圆明生恐天黑难行，因叫惠能、圆性二人去寻。二人因一路打听着来到吴匠头家，见几个流氓正与曾阿牛纠缠不休。阿牛声声叫屈，只说工队原是寺里的买卖，自己与和尚做工，哪有钱挣？流氓不肯依从，阿牛不肯下气，几个人团团包在一起，邻舍们拉又拉之不开。正纠缠间，忽听一声断喝“阿弥陀佛！！”却是两个光头和尚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