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底昂

8、第八章 胥元 八

　　那日后，俞衡得了明确的吩咐，留在府里接着读书，暂且不必前去兵营。
　　这下他是彻底糊涂了，难不成在王爷眼里他还是个谋略的料子？读书不见得比习武容易，他的脑子碰上兵书，可是一点都不灵光。俞衡活了二十几年，不识字半点不妨事，从前无论做什么，哪用得着碰学问，如今在王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里，才算是吃着了这不识字的亏，王爷让他做什么都好，偏偏让他读书，着实令他有苦难言。
　　又几日下来，这火，终究是烧上了眉毛。
　　晌午过后，俞姓侍卫五人一同候于书房内，约摸一盏茶的工夫，戊宁持着一副图卷而至，霜玉跟随其后，照例屏退了屋内旁的下人。
　　戊宁行至书案前，将那二尺宽的图卷反铺开来，以镇尺压于两侧。那是一幅地图，画有河流与山林，官道与小路也一一标明，图中另以朱、墨二色落点标旗多处，这样的图俞衡在兵书中见过多回，已称得上熟悉。
　　戊宁指向图中背靠半山的一处墨色旗标，道：“城池落于此处，敌军两千现已自南逼至城郊，此山被攻占，往东十里内有河道，援军尚有三日自东面抵达，城内有百姓三千、将士二百，可有战胜之法？”
　　对面几人思虑片刻后，逐一应答——
　　“首要为兵力调配，若敌军以强力攻门，南门则为首，虽如此，其余三门亦不可掉以轻心，若有埋伏，则是调虎离山，自断后路，因此应将二百兵力集中于各城门，南八十东西北各四十。高地被占，却与城池相距甚远，不易观察城中情形，此时可以声东击西为障目之法营造声势，令敌军摸不清城中兵力，不敢擅自破城。”
　　“兵力敌多我少相差悬殊，此情形已是易守难攻，决不可贸然出击，先暴露我方实力。城门闩拴以铁索作辅，城内则寻一切石器砖土之物堆砌于城墙下做防，并铺上湿稻草，若敌军以投石或火矢攻城，可抵御些时候。若不得已须反守为攻时，则同样以箭攻为主，火矢为先，寻常箭矢则捆以稻草，向百姓借油淋于其上，箭矢取之有限，务必妥善利用。”
　　“属下亦赞同守城，不过此役致命之处，属下以为倒不在兵力，而在物力。此城已为孤城，军需会很快耗尽，城军无后方营地，援军又未至，死守三日，实属分秒如年哪，只怕坐吃山空。”
　　“城中尚有百姓，断然不可弃城，誓死守城，却也绝非上策，即便三日后等来援军，两方兵临城下，一旦打起来，受难的仍是百姓，城中可先派人出城交涉，两军交战，不伤平民，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引百姓出城。”
　　“不可，城池不破，百姓家则不亡，引百姓出城去，将士再死守空城，意义何在？再者，百姓出了城，情形不得而知，此城已是大敌当前，就算出了城去，哪能轻易寻得着庇护？”
　　“此情形的胜算到底在援军，援军不至，终是破城，只得以法子拖延时日，属下赞成周旋之法，城中拖得一日，胜算便大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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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如此类的探讨切磋是这书房里常有的事，有时是戊宁得了空，有时是他来了兴致，携一卷如今日这般的图卷，或是史书中记载的战事，或是军报中呈上来的事例，而通常他只是耐心听着侍卫们的见解与争论，时而提点一两句，并不过多予以置评。
　　今日亦然，戊宁倚坐于书案前，静静听着面前几人各执一词。几句听下来他便大致明了，这几人虽各有计谋，却皆是主守，守城虽是被动法子，此番局势下，倒也最为稳妥。
　　如今俞姓侍卫由四人变为五人，从前的四人一如既往均有发言，唯独那第五人始终一声不响，戊宁听着其余四人的话语，目光却常常落在那沉默的第五人身上。
　　俞衡沉静听着同伴口中的主张，时而抿唇，垂眼反复看向图卷，若有所思。

　　一番讨论过后，待人都退下去了，霜玉将图卷收好，犹豫片刻，仍是不禁开口：“王爷，奴婢有一事，想问问王爷。”
　　“何事？”
　　“王爷可是一早就看中俞衡了？”
　　戊宁稍显惊讶地一笑，偏过头来看向霜玉，反问道：“何以有此问？”
　　“王爷虽总是不过问衡侍卫，可奴婢瞧王爷方才的神情，倒像是只想听听衡侍卫有何见解似的。”
　　“大胆，又开始盯着猜本王的心思了。”
　　“奴婢盯着王爷，猜王爷的心思，那是奴婢的本分。衡侍卫一朝得道，府中上下谁人不是心中存疑，奴婢就是那头一个不明白的，按说当初您交代他办的事，他办得可是不怎么样，王爷莫非是看中了他旁的长处，一早就打算让他做俞姓侍卫了？”
　　戊宁笑意渐深，再次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本王为何偏让他去西院轮值？”
　　印证了心中所想，霜玉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今日一看，奴婢可觉不出他有何旁的长处。”
　　戊宁不与她多作解释，只说：“谁叫俞彦是个急性子，赶在本王前头，该说的不该说的，倒是一股脑说了个干净。”
　　“彦侍卫？”霜玉闻言更加疑惑，但听戊宁的意思，她也明白多问无益，“那王爷究竟是何时看中的衡侍卫、又是看中了他什么，奴婢就算开口问了，王爷应当也不会告诉奴婢罢？”
　　“明白就好，如今真是管得愈来愈宽了，本王真该尽快给你相个好夫家，趁早将你这丫头嫁出去。”
　　“王爷这是嫌奴婢多事了，奴婢才不嫁呢，奴婢就要在您这王府里头吃好的喝好的，等您将来成亲娶了夫人，奴婢就去伺候夫人去，您也眼不见心不烦。”
　　戊宁闻言侧过身来，朝着霜玉打趣道：“治你的法子有得是，不想嫁人便不嫁人，那将你送回宫里如何？景娘娘宫中应是不缺人了，不知哪宫的嫔妃娘娘身边还缺个厉害的丫鬟，本王将你送去，还能做个人情。”
　　“那王爷可真是说笑了，如今这天底下，都是上赶着给王爷您送人情的，哪宫娘娘还敢收下王爷的人情。恕奴婢再放肆一句，您倒不必急着把奴婢送出去，您要是换了旁人伺候，旁人还伺候不来呢。”
　　“哦？”戊宁挑了挑眉，“那本王换俞衡如何？”
　　霜玉闻言一怔，神情有些吃惊，犹疑地问：“王爷想带俞衡在身边？”
　　戊宁转了转眸子，含笑道：“未尝不可。”

　　另一头，自书房中退出来的几人陆续回到住处，落了个清闲。
　　俞姓侍卫不比寻常侍卫，无须干那巡逻守卫王府的活儿，眼下时候尚早，俞彦前去敲了院中最里头的那扇屋门，不等里边应声，便先说：“换身衣裳，咱们上城里走走去。”
　　话音一落，门便开了，俞衡显得有些意外，问：“城里？出府么？”
　　“不出府，怎么到城里？”俞彦奇怪地看着他，而后微微侧头示意，低声道：“府中说话不方便，我在前院等你。”
　　当二人站在王府门外，回头望向王府大门与外墙时，俞衡竟一时有些恍惚。
　　俞彦见他这副神情，伸手拽了拽他腰间悬的腰牌，笑道：“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你如今是俞衡了，还以为过的是过去的日子么？”
　　府中下人高低有别，俞衡由侧门出入四年，哪里想过有朝一日竟从大门踏出了王府。他怔愣片刻后兀地垂首笑笑，似是自嘲似是叹息道：“唉……果真是得道升天。”
　　俞彦沉默地摁了摁他的肩头以示宽慰。自他们离开匀国的那一刻起，命运已是造化弄人，只是就眼前看，除了吃些军中的苦头，这俞姓侍卫也没什么不好。
　　二人一路走远，没入闹市中，才放开了说话。
　　伴随着一声惬意的喟叹，俞彦轻声道：“要说这圜州啊，还就是比汴阳兴盛，你看这街上做买卖的，咱们过去在汴阳，哪有这里热闹。”
　　“你是不愿往远了走，小时候就爱上屋顶看城楼，正儿八经到了城里头，不比圜州差。”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老爷从外头回来，带了桂花米糕，你以为是夫人做的，尝了一块还偷偷跟我说夫人这回做得不好，味道跟外头的似的。”
　　俞衡忆起往事，不由得一笑，“那回你也尝了，回头就跑去跟夫人夸说做得好吃，还不忘将我卖了，夫人倒没说什么，只是自那之后好些日子没做过桂花米糕了。”
　　“我就觉得当时夫人的神情不对劲，问笑什么，夫人也不说，后来才知道是在笑话我。”俞彦一伸胳膊搭上俞衡的肩头，手掌落在他后颈处，俞衡有意缩了缩脖子，俞彦有所察觉，问：“怎么了？”
　　俞衡一抬眉，缓缓道：“副将大人，我怕你一不留神，给我把脖子拧断了。”
　　俞彦手下一顿，一时讪讪，“你知道了？”
　　俞衡轻声笑笑，问：“当年，受伤了么？”
　　“零零碎碎受过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伤，打仗么，受伤也是常事。”俞彦含糊地说了几句，又嬉皮笑脸起来，“我若是有一日死在战场上了……”
　　“胡说什么。”俞衡当即打断他，责备道：“你我来大凛，可不是送命来了。”
　　“俞衡，”俞彦叫了他一声，停下了脚步，“我已经记不得我曾经叫什么了。”
　　俞衡闻言，同样驻足，回头看向俞彦，半晌不再言语，随后适时地释然一笑，道：“也是，你向来是个潇洒的性子。”
　　“我并非忘本之人，也并非不是念旧之人，你可还记得，我曾有过一个师父？”
　　俞彦十四岁入苏府，无人问起他的过往，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对俞衡说了之前的事。他是苏老爷旧友的徒弟，师父开了间武馆，他自小没了爹娘，是师父抱了他回去，师父无后，待他如同亲子一般。后来匀国天降无妄之灾，各地多发时疫，他同师父生活的城镇也未能幸免，那时疫极其厉害，蔓延迅猛，很快便是不可控之态，出入镇子的路被烂断，外头的百姓进不去，里面的百姓出不来。慢慢地，不知何处起了流言，说外头的人要弃城了，稻草早已备好，就等着一把火将这座城镇、这些百姓，与这场时疫一道，一烧殆尽。城内尚有许多百姓无任何病症之状，外头的人却不理会，如此耗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师父倾尽家财，买通路子将俞彦送出去，保下他一命，嘱咐他去汴阳寻苏家老爷，可有个归宿。俞彦一路逃难，只知道往前跑，因为一回头，眼中只会是漫天大火。
　　俞彦一抬眼，直直望向俞衡眼底，道：“如今我念想没有了，心愿倒是有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