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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胥元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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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地过了几日后,俞彦忽得了罚,未有任何征兆地被扣了一个月的工钱。他正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戊宁偶然传了他一回,并未多说旁的,只交代他今后无需擅自多言。
俞彦受罚之事在府中传开,俞衡来问过他是因何受了罚,俞彦三缄其口,什么都未透露,俞衡便也未再追问下去。
当初休养了三日后,俞衡胸前的烙伤已无大碍,而自第四日起,他屋中竟开始送来兵书,说是王爷命他再静心养伤几日,读读书解解闷。
俞衡已将那两株桂树移了来,同样沿墙安置在花圃边上。眼下尚且暖和,他的屋子又是最靠里的一间,坐在桌旁看书时,将屋门敞着,一抬眼便是院中花圃景色,两株桂树时常落在眼里,倒像是反过来时时看着俞衡,叫他打盹也不敢了。
俞衡未将那充军打仗的事放在心上,即便他没什么功夫底子,即便他年岁如今大了些,可习武操练再不易,左右不过是身上的磨难,他总还是受得住,只是这兵书……
纸上的小字在俞衡眼里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墨块,他勉勉强强识得几个,推敲不出哪怕半句话来,无奈便只好翻看其中通俗易懂的图,他对兵法本就一窍不通,单靠那些用兵作战的图画摸索着入门,着实事倍功半。
俞衡有些苦闷,他自小便在苏府做事,没有上学堂的机会,苏府也并非大户人家,下人学文识字倒也不是必须的。可如今身在王府,全府上下不识字的恐怕只他一人,虽说平日里并不妨事,谁管一个侍卫会不会读书认字,但他终于也不禁感叹,王府里侍卫这般多,怎的就轮到了他?
这世间万般难,于俞衡而言哪里有比读书更难的事。
俞衡埋头苦读不进去,就难免生倦,一分心,就想上外头转转。这几日他陆续见着了其余几位“同僚”,俞姓侍卫有几人、分别是谁,全府上下皆是知晓的,虽是从前平日里不常见到的面孔,却也算不得陌生。
其实想想,俞衡从头到尾也只听俞彦一人说过关于兵营的事,王爷自那日一面之后并未再见过他,也未让人传过话,只有日日送来的兵书,才让俞衡觉得当日俞彦所说的有几分真。
百无聊赖又几日,俞衡屋中除了兵书以外又送来两只箱子,箱内分别装着两套衣物,一是戎服,一是玄甲。同日晚些时候,俞衡终于得了传话,后日寅时,整装待命。
圜州城郊昱军营,营门左右各高悬一面旌旗,左为黑旗“昱”,右为黄旗“凛”。
天色不过稍亮,算是将将好的黎明时分,踏入营地,凉秋时节的丝丝寒意便挟着一股子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操练场上,昱军士兵身着墨色火纹戎服,披甲戴盔,盔缨有别于国军的赤色与禁军的明黄色,与戎装一样同为墨色,乌压压一片。列阵士兵依次或握长矛长枪,或持□□刀盾,一眼望去极为肃穆。
总兵与统领位于队伍正前,军令一下,号角声响彻兵营。
场中士兵依据号令,换阵式,列队形,少则百来人多则上千人的布阵变换干脆利落,时为四面包围状,时为方阵行进状,时为排列抵御状,冲、攻、击、刺、抗、防、守、伏等招式随号令逐一演练。士兵的面貌不同于破晓的朦朦天色,即便是驻守在这安稳的王城边上,也不见丝毫松散懈怠之意,反倒有着凛然高昂的士气。
练兵台坐北朝南,自场中极目望去,昱军主帅一身紫檀色束袖锦衣,束发戴冠,未着甲胄,立于高台之上,他身后站着两人,一是督军,另一人,则是个生面孔。
戊宁听着督军的禀报,时不时询问一两句。
俞衡立于戊宁身侧后方,眼睛却不老实,他转着眸子,目光落于操练场上,找寻着那几位“同僚”的身影。
日头渐渐升高,四下皆已大亮,戊宁使了个眼色,吩咐督军去牵马,顺道侧过头来瞧了俞衡一眼,见他神情若有所思,便问:“找什么?”
俞衡收回视线,自知已被看穿,便也如实答道:“找相识的人。”
“找得见么?”
“小的眼拙。”
戊宁笑笑,话锋一转,道:“给本王看看你的掌心。”
俞衡不明就里,依言将双手伸出去,四指并拢,掌心朝上。
“做过不少粗活?”
“做过一些。”
“拿得动什么兵器?”
“小的未正经习过武,在府中练的是寻常刀枪棍棒,还未摸过正经打仗的兵器,不敢妄言。”
戊宁对此并不意外,接着又转了话头,不经心地问:“会骑马么?”
“会。”
督军此时已牵来了马至台下,戊宁徐徐道:“会骑马,不等同于会御马用马,走罢,上马场看看去。”
戊宁的马俞衡是认得的,那是一匹通体如墨的良驹,精实高大,浑圆饱满,黑鬃黑尾黑蹄,一身毛发乌黑光亮。
昱王的坐骑是大凛赫赫有名的战马,唤作玄珠,而此时它后头,另跟了匹黄骠马,额前一道白下延至鼻翼两侧,马腹处亦有两处白毛,体格较玄珠小了些,蹄子却也是扎实有力,不失为一匹好马。
玄珠见了主人,前蹄跃起少许,嘶鸣一声,戊宁抬手摸了摸玄珠的前额,而后扬身上马。俞衡跟上去,依样摸了摸那黄骠马的前额,看向它的眼睛,沉默半晌,吁出口气,也翻身上了马。
一人一马,一前一后,一路往马场去。
没一会,戊宁蓦地在前头勒马回过头来,俞衡见状不敢怠慢,他轻夹马腹,加快两步行至跟前去,只听戊宁调侃道:“兵营中的马果真训练有素,骑在背上的是个生人,也未撂出什么性子来,不知这是谁人的坐骑,倒是温顺。”
俞衡抿了抿唇,顺着应了一声“是”。
戊宁略松缰绳,玄珠便又迈开了蹄子,俞衡隔了半截马身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话语再次自前方传来:“昱军在圜州驻兵两万,其中骑兵不过三千人,你方才不是在操练场上寻人么?俞姓侍卫不在那之中,本王的亲兵,亦不在那之中。”
此时二人已来到马场边,操练未停,随着声声令下,场中马儿四散奔跑,看似散乱,实则有序。马儿奔驰跳跃,灵活矫健,马背上枪矛相间交错,针锋相对,忽又闻另一声令下,骑兵们霎时间收了兵刃,群马逐一奔腾起来,场中尘土四起,仿若硝烟。
二人驾马慢行于场边,戊宁缓缓道:“朔凛地广且多山,江流蜿蜒,多冻土淤积,沼泽遍布,如此一来,行军打仗,骑兵往往是重中之重。六韬中犬韬第五十七有言,武骑士者,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不可不厚也。”
俞衡在旁静静听着。
“可圜州一向安生,本王虽将他们拨去了骑兵营,却实属屈才了,你说呢?”
俞衡闻言眸中微动,稍顿后方才答道:“天子脚下,王城根上,王爷的护城精兵,个个定是精锐中的精锐,怎会有屈才一说。”
戊宁轻笑一声,“你倒也无需这般谨慎。”
俞衡欲言又止,片刻后迟疑问道:“王爷,您方才话中的‘他们’,指的可是您前头提过的亲兵?”
戊宁打量地看了俞衡一眼,不置可否,只唇边勾起一抹隐约的笑意。
当年封王时,戊宁得御赐亲兵三百人,亲兵一向多为将领同乡同宗人士或多年跟随者,可他手中的亲兵却皆为大王所赐。
“大凛子民,自当忠于大凛,本王亦是大凛的子民,只是,本王的兵,只须听从本王的号令,亲兵虽叫亲兵,却不是本王的兵,如此,懂了么?”
俞衡一怔,并未作声,神情却有些凝重。
戊宁又问:“为何让你读书?”
俞衡闻言抬了眼,略显疑惑,不明白这言语间为何忽地又说到了读书上。
“军中立高下,不光凭刀枪,更凭脑子。凡事须得制衡,本王的俞姓侍卫,便是本王拿来制衡他们的法子。”见那人神色愈显茫然,戊宁眉梢一挑,道:“军中向来凭本事服人,有勇有谋者方才算有本事,胥元十三年西征,俞升和俞彦便是昱军一支的左右副将,怎么,这点他倒是没告诉你?”
俞衡霎时间震动万分,此事俞彦确实从未向他提起过分毫,见他面上惊讶,戊宁又说:“战时,副将为主帅之下唯一领兵作战、发号施令者,其位能者胜任,设左右二人亦是互相制衡,可战时以外,他们仍只是本王的侍卫罢了,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戊宁说罢翻身下了马,俞衡紧跟着也勒马落了地,戊宁走近,抚上他这匹黄骠马的鬃毛,叹道:“马是好马,虽是寻常马匹模样,驯得好,便是能派得上大用处的,不比自小精心喂养的良驹差。”
俞衡不由得晃了晃目光,随后低声应道:“王爷说得是。”
戊宁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俞衡,本王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却仍是丁点也探不着你的性子,人各有脾性,本王不喜勉强,顺着毛摸,于本王也有好处。”
俞衡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一颔首,再瞧不见神情。
戊宁带着笑意拖出一长音,语气甚为从容:“罢了,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