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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胥元 六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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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剌丹城里明显多了些人气儿。
每日自清晨起,城中便架起大锅熬米粥,百姓和士兵都能去讨一口热乎。各处敲敲打打修葺屋子,无家可回的人们挤在一起生火取暖,环顾四周,疮痍之下的宁静显得尤为可贵。
俞衡骑着马在城中梭巡,如今城内城外仍是戒备森严,寻常人等出入皆是不易,东城门处,一人正被拦下查验身份。
俞衡认得那人,那是国军营里的一名医官。
近日他已不止一次在剌丹瞧见过这医官的身影,回回皆是此人,回回还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正好这回撞上,俞衡便例行询问了两句,那医官见着他似乎有些紧张,简单几句话答得磕磕巴巴。
身份与令物皆无问题,可俞衡却愈瞧这医官愈古怪。如今伤兵大多已撤回了大营,留下的皆是不能动弹的,何况剌丹这头亦有随军郎中,论伤情,照理说也不需多的医官日日来瞧,除非……
俞衡立即否定了心里的念头,他日日在戊宁身侧,戊宁全无异样。
脚刚迈进门,俞衡便踩着了什么东西。
他将那玩意捡起来,是一片明黄色的绢帛,上头言简意赅两行字,俞衡草草瞧了一眼,认得不认得的,大致也瞧明白了意思。
再一抬头,前方戊宁还没敛去面上的戾色,眼神直吓人。
俞衡将绢帛往手中握了握,轻声道:“王爷息怒。”
“哼,传得够快的,本王还未给圜州上奏,谕令就下到剌丹来了。”戊宁冷冷一笑。
俞衡索性将那绢帛尽数攥进了手心,他沉默地来到戊宁身侧,用另只手覆上了戊宁垂在身侧握起的拳。
若是旁的事,他想自己总能找些话宽慰戊宁一两句,可此事说他是“罪魁祸首”恐怕也不为过。
一个亲王满门被灭,戊宁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捂不住的。
那绢帛只是密令,快马加鞭,五日便送到了戊宁手里,命他即刻返回王都。
戊宁稍稍松动了些神情,反过来握住俞衡的手,克制着烦躁道:“无妨,本王给圜州回个话便是。”
“王爷不回去么?”
“先拖几日。”
“您想如何解释?”
“没事,你别担心。”
俞衡不安心,却不敢再多问一句。从不知何时开始,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聋子、一个哑巴,因为畏惧所以逃避,再不断积攒着新的畏惧。
戊宁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别怕。”
又是这句话。
俞衡悲哀地闭上眼,再一次选择了自欺欺人。
“报——将军,海事司来报——”
外头传来的人声打破了屋内的凝重,戊宁并未命人进来,只隔着门问道:“什么事?”
“远海天有异象,现赭色浓云,恐又有大雪。”
“约摸多久?”
“十日之内。”
“十日,腊月了……”戊宁不由得皱皱眉,“可有派人去大营报信?”
“是,已同时向睦将军禀报了。”
“传令下去,边地严防死守不可大意,增派五百人手加固石门,点清士兵与兵器数量,在四方以及各高地标注方位,若遇天色急变,由彦副将率领后撤,任何兵卒不可擅自行动,违者军法处置,另外,去给水师传个话,无论遇着何等情形,全体将士不可弃船保命。”
“是!”
外头的脚步声渐远,宁静中,俞衡听见了戊宁的一声叹息。
“本王一定是犯了大错,才让这雪下得没个完。”
“胥元十一年冬天,听闻只有八日是不下雪的,日子虽难过,可百姓都道来年是个好收成,您不妨往好处想想,切莫自个儿钻牛角尖。”
“呵,你可是会说话。”
“王爷,今年过年,咱们会在哪?”
“多半是在兵营罢。”
“也是。”
“你想在哪?”
“小的未想过。”
“胡说,你会这么问,定然是想过了。”
“小的真未想过。”
“那现在想想,你总不会正好也想在兵营罢?”
俞衡顿了一顿,摇头道:“小的在何处都无妨。”
戊宁将人拉进怀里,收紧双臂,他埋首在俞衡颈侧,闷声含糊道:“本王还得在剌丹待些时日。”
“是,小的明白。”俞衡说罢拉开了少许距离,极近地看了眼戊宁的侧脸,接着低头吻向了他唇边。
戊宁对俞衡这般举动如今已不以为奇,他回吻过去,片刻后不着痕迹地点到为止。隐晦的情绪游走在二人之间,俞衡追着吻了上去,戊宁与他纠缠一会,开始有些情不自禁,他于是将人往外推了推,调笑道:“你怎么回事?”
俞衡不答话,咬着戊宁的下巴,执意地又要吻上来。
戊宁只好将他抵着,语带责备道:“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王爷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个了?”
戊宁心中一顿,有些狐疑。他稍稍别过脸,不动声色地搪塞道:“这几日粮食下得快,大雪将至,城里得有足够的屯粮,你去粮仓……”
俞衡置若罔闻,甚至干脆上了手,去解戊宁的衣带。
“俞衡。”戊宁面带不悦,擒住了他的手。
俞衡缓缓一抬眼,眸中清明,却意味不明。戊宁脸上显出片刻的心虚,他侧身退开一步,道:“你先下去罢。”
俞衡仍是不听话,盯着戊宁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打量,在戊宁正要命令他退下前,俞衡抢先道:“小的近来留意到有一名医官日日往返于剌丹与大营,可是城中有何伤病顽疾,非得那一名医官日日前来看诊不可?”
戊宁一怔,旋即不以为意地说:“是么,本王还未听过此事。”
“小的有疑,为何那医官不索性留在剌丹城,如此折腾,岂不麻烦?”
“城里日日进出的人你每个都要留意都要问个透彻么?剌丹尚有伤兵,医官前来诊治有何不妥?”
俞衡平静瞧着戊宁,不与他在言语上多作争辩,直接又去拽他的衣衫。
戊宁猛然挥开他的手,喝道:“放肆!”
俞衡沉默不语,也不见慌张,只似乎是妥协了一下,重新覆上戊宁的胸膛。他指尖落着力气,像在找穴位似的摁着每一处位置,摁在心口时,戊宁蓦地抓上他的手腕,神情极古怪,竟显出几分为难无措来。
他想制止俞衡,却没个能说服他的好理由。
俞衡于是轻易挣脱出腕子,继续一寸寸试着戊宁身上,终于在摁到右侧肋骨以下的位置时,戊宁闷声抽了一口气。
俞衡眸中一顿,这回不由分说地去扯戊宁的衣襟,戊宁也未再阻止他。
里衣一掀开,肋骨之下裹了一圈白布,布上隐隐透着渗出来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俞衡明显地滞了一滞,他解开结子,白布一层层拆下后,那处是一道深可见肉的口子,一点点往外渗着可怖的乌血。
俞衡盯着那处半晌没了反应,而后才猛然回过神似的,急忙摸出了些随身带的伤药,手却拿不稳药瓶,抖落了好些粉末。
“没那么严重。”戊宁不等他,只自行扯过半截尚干净的布捂住伤处。
“怎么弄的?”俞衡颤声问道。
他让戊宁拉着来到坐榻边,一言不发地给戊宁料理伤口。那翻着红肉却冒着乌血的口子实在瘆人,上了药看起来毫无用处,他脸上的血色也跟着褪了一半。
戊宁于心不忍,也无可奈何,自语道:“想也是瞒不住你多久。”
“五日。”俞衡喉间发涩,“小的五日都未发现。”
擦去了血污,转眼便又有新的血渗出来,怎么也止不干净。俞衡颤着手不知所措,戊宁见状,草草将身上一裹,瞧不见便当是无事了。
“那日雪山上是埋伏,行至半路,雪地中骤然飞针而出,针上下有乌毒。乌毒原是新罗的一种刑罚,中毒者浑身血液发乌凝结,最终僵直而亡。”
俞衡愕然,结巴问道:“有、有解法么?”
“有,把乌血流尽,毒自然便解了。”
“所以这刀口……您……”
“当日中针便是在此处,拔了针,可毒已来不及了。”
“那这毒流干净得多……多久?”
“尚不得知。”
“那医官呢?他每日前来便是为王爷诊治的罢?他可是有其余解毒的法子?”
“尚在试。”
“试?试是何意?”俞衡愈发错愕,脸上另一半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诧异道:“您还要接着伤自个儿么?”
戊宁轻声笑笑,戏谑道:“本王又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您为何要瞒着小的?”
“并非是单要瞒着你一人,此番伤者过半,不声张,一是为不乱军心,二是为不让新罗继而有机可乘。本王求功心切,自一开始方向便错了,贸然上山实属草率。今日中计,毒为教训,伤以自省。”
俞衡如鲠在喉,又问:“您不是说捉着了人么?”
“猎犬循着气味捉着了六人,衣衫褴褛,瞧着像是流民或囚犯,审了几日几夜也未审出有用的来,这会让俞彦接着审呢。”
俞衡狐疑地看着他,不言语。
“好了,再没什么事瞒着你了,莫要跟本王置气了,嗯?”
“小的不是在跟您置气。”
二人莫名沉默良久,戊宁叹了声气,道:“本王不想吓着你。”
俞衡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也无再多反应,过了一会才问:“王爷有头绪么?”
戊宁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沉声道:“此番面上看是新罗的作为,可本王怀疑睦炎。”
俞衡微微皱眉。戊宁既接手剌丹城,睦炎便退至大营镇守,这已是半月前的事了,为何……思及这几日所见,他恍然大悟,“王爷特地从大营调医官前来为您诊治,并让其日日往返,是为了以您的伤情试一试睦将军?”
戊宁挑了挑眉,并不否认,“那人医术尚可,本王想试试有无更快更好的法子解毒倒也不假。可本王唯一想不通的,是睦炎从何得来的乌毒,又如何让新罗人为他所用?”
俞衡闻言也陷入沉思。
戊宁瞧他的神情,忽而轻笑一声,道:“是了,你这般聪明的脑子,替本王想想?”
俞衡瞥他一眼,半分笑不出来。
戊宁伸手使劲掐了一把俞衡的脸颊,不满道:“无理取闹。”
俞衡脸色不见好,反倒更差了几分,他心里本就不好受,眼下更添不自在,不禁恼道:“小的去粮仓看看。”
戊宁险些反应不及,连忙将人捉住,“你不陪着本王?”
“小的晚些时候给您复命。”
“别闹。”
戊宁仰着头看他,圈着双臂不让他动弹,真正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子衡。”他轻声一唤。
俞衡也低头看他,仍是微微蹙着眉头,伸手捂上了他的嘴,“您别这么唤小的。”
“沈子衡。”手中的声音含糊传出,气息吐在掌心上又湿又痒。
俞衡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缓慢地抱过戊宁,下巴轻轻靠在了他的额头上。
“您还记得小的是您的贴身侍卫么?”他轻声问,也不真想听戊宁的回答,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是小的保护您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