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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胥元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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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圜州城内,卯时刚过,霜玉正候在南城门街口,青衣男子走近了瞧见她,并未感到意外。
“奴婢还以为公子不回来了呢。”霜玉幽声道。
青衣男子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接着霜玉将一顶白纱帷帽递过来,埋怨道:“公子连这都不戴,不怕被人瞧见记住模样么?”
“天色本就暗,戴着这东西行走,反倒惹人注目。”虽是这么说着,青衣男子却依言将帷帽戴好,遮去了面容。
霜玉仍是忍不住要再数落几句:“奴婢现下与公子同行,公子还是戴上为好,昨日公子虽未露面,可见过奴婢的人却不少,惹上麻烦,奴婢可担当不起。”
白纱后的男子闻言一笑,打趣问道:“你怎的不问我为何送那姑娘出城去?”
霜玉嗔怪地看他一眼,“奴婢才不问呢,需要交代的,公子回去自个儿交代罢。”
青衣男子与霜玉一路缓步慢行至城中,天色已渐渐亮了,陆续有叫卖早点的商贩走过街巷。男子驻足回头,透过眼前白纱再次望向南城门,那片城墙因白纱朦胧更显连绵之势。
而他与城墙之外相隔的,岂又仅仅是那一道城门。
霜玉兀地开口道:“公子莫不是真想出了这城门不回来罢?”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霜玉瞧不见他的神情。
“公子有所担忧也是对的,那隋家小公子若有执念,寻个人于他而言并非难事,那姑娘脚步便是再快,怕是也出不了圜州多远。”
“是么。”青衣男子最后望了一眼城门,似乎将那城门牢记于心了,才垂下眼转了身,再次朝圜州城东走去。
圜州城东有一处僻静府邸,七八丈开外便不见百姓往来的身影,四周高墙下均有巡行的侍卫。这府邸在圜州中算不上气派,不过二三十亩地,只较一般官家老爷的住处大了些许,朱红正门上悬一真金字匾,名为昱王府。
这日清早,一男一女一路行至王府大门前,男子由侧门入府,女子则由正门入府。
那女子入府后未走回廊,而是直直行了府中主道,一路未受阻拦。她来到西院中,于正阁前跪地行礼,面前为阖着的屋门,礼数却丝毫未曾怠慢,对着前方颔首朗声道:“王爷,霜玉回来了。”
片刻后屋内传出男子温和的声音:“守了一夜,先下去歇息罢,未时书房来见。”
“是,谢王爷,奴婢告退。”
沈子衡今日当值,无论如何是赶不及东院的昼夜轮换了,于是早先便调了差,这会儿只得再等半个时辰去值守西院。
昱王府中侍卫轮值,东院两班一日,卯时交接,西院三班一日,巳时交接。两院规矩严明,西院下人可行走于两院之间,而东院下人未得准允不可擅自踏入西院,沈子衡便是这东院的下人。
下人不过是个总称,沈子衡并不好说自己在府中究竟算哪一类下人。他入府便是侍卫之职,可他明明无半点功夫在身,现有的一些拳脚亦是后来才学的,平日里他也常给旁人搭把手,倒是什么活儿都能干点,可若说他是那端茶倒水伺候主子的下人亦是不对,沈子衡日日值守东院,从来轮不着他伺候谁,王爷大多时候身在书房,有霜玉伴其左右伺候着,要么就是在西院,总之甚少有需要东院下人服侍在侧的时候。
昱王府共有侍卫五十二人,多是招致来的长工,此外则是从前在宫里或军中就跟过王爷多年的,众人自入府起就被分至东西二院。沈子衡在东院曾有一同伴,两年前那人得王爷赏识,被调入西院由王爷亲自差遣。
沈子衡与那人有一些旁人不知的共通点,譬如他们当年实则是被王爷秘密召入府的,譬如他们在来到大凛前,均在匀国监察御史苏氏府中当差,譬如他们二人,皆是匀国人。
天下人皆知,大凛天鄞十一年、匀国通颐六年,两国和亲,如今的昱王,乃大凛先帝戊衔第七子,其生母为匀国通颐帝五公主明祺。
他们二人还不同于旁人的一点是,只有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沈子衡不可擅自前去西院复命,便先回东院住处换了衣衫,待用完早饭,离巳时仍有好些时候。
东院下人所住的偏院紧挨着后院,这本不太合规矩,可府中迟迟未有女主人,王爷一向也只住在西院,这后院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紧邻着后院的偏院成了下人居所,便也无人追究了。
屋外的花圃中种了些寻常花草,墙沿底下有一双赤色陶土盆,各自栽着一株矮树。沈子衡走近了蹲下身,摸了摸盆中泥土,分别往树根处浇了些水。他拾起一根枝子来,小枝已呈黄褐色,却仍是脆生生的,对生的叶子形长且薄,只有稀疏的四片。
这是两株桂树,是当年苏府夫人特地挑的上好的晚银桂,早年间由苏家老爷特地托人自江南带回,最是耐寒。
沈子衡入王府当差四个年头,这两株桂树亦在府中生长了四年。桂树播种栽种最是耗时不易,大凛气候严寒,当年他在盆中下种,放置于可取暖的屋内,因是陈年旧籽,发芽成活且熬过了头几个冬天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两株。其实倒也无妨,他如今只须专心照看这存活下来的两株幼树,哪怕只有一株活成了活好了,将来再折枝扩种便容易得多。
桂树十年开花,日子且还长着。
沈子衡瞧着眼前的枝叶,心头泛起少许失意来。
这四年间,他其实甚少出王府,碍于大凛与匀国如今的关系,不出府对他来说反倒最为稳妥,而今日他竟出了圜州一回,兴许确实有过那么一瞬,他真想出了那城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两株桂树,沈子衡忆起过往不免唏嘘,王府、圜州、大凛,皆是一层层的囚笼,四年前的自在光景,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果然还是得在这寻你。”
沈子衡闻声回头,见了来人略感惊讶,愣了愣才道:“你怎么会来?”
当年他们二人中,另一人名叫俞彦。俞彦原本名为郭彦,两年前被调至西院时,王爷赐了同“昱”的俞姓。俞姓侍卫乃是昱王亲信侍卫,自那之后沈子衡即便是与他在府里遇着了,碍于东西院规矩和俞姓侍卫的身份,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意说话,渐渐也就疏远开来。
俞彦不答反问:“我听闻你调至西院轮值一日?”
“嗯。”
俞彦略一沉吟,道:“你早些来西院,我有话问你。”
沈子衡上侍卫房挂了牌子,东西两院侍卫装束有别,他将身上的回纹腰带取下换成雷纹的,提早去了西院。
东西院景致虽大不相同,格局却是相近,沈子衡在檐廊下寻着已在等候的俞彦,一时间竟不知应开口叫他什么好,思忖过后仍是唤道:“俞彦。”
对方闻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沈子衡换上的雷纹腰带,沉默片刻,问道:“你没遇上什么麻烦罢?”
“没有。”
“见过王爷了么?”
“还未。”
俞彦稍作犹豫,又问:“王爷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话?”
沈子衡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回想片刻后,终是摇了摇头。
半月前一日,王爷忽然传了东院侍卫沈子衡,吩咐了一件事让他办——半月后的章台会上,去赎下一位名为“黄莺”的青楼女子。
沈子衡虽不常出府,隋家那点事倒也有所耳闻。他心中虽觉得奇怪,但王爷没提,他便也不多想,吩咐给他做什么,他去做就是了。
只是那吩咐,除了命他把人赎下之外,便再无其他了。王爷什么都未多加明示,似是对此事不上心一般,一席话吩咐得平淡随意,只交代他不可暴露己身。
沈子衡几乎从未有过单独与王爷相对的时刻,更未有过为王爷做事的机会,二人间不过是最疏离的主仆之谊,他根本探不着主子的心思,只好硬着头皮问,将那姑娘赎下后,当如何安置。
当时王爷只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口中道出轻巧二字:“随你。”
沈子衡琢磨那“随你”二字琢磨了半月,愈琢磨愈无头绪,眼见章台会一日日临近,他心中愈发没底。
当日离府前,王爷命人给他送来一只木盒,盒中为一千两银票与一块令牌。
章台会上不过是随机应变,而将人赎下后发生的事……照王爷的吩咐,沈子衡赎下人就已是办完了差事,他本打算扯个谎,还那姑娘一个自由之身便作罢,却如何都不曾料想到,那姑娘竟是匀国人。
沈子衡并未将始末细细道予俞彦听,比如那姑娘的身世,他便给捂下了。俞彦听了个大概,未觉出什么不寻常之处,他也明白此事他兴许多知无益,只轻微地叹了声气,道:“东院侍卫从未有过与西院侍卫交换值守的先例,四年来王爷从未重用于你,我还以为王爷都已经忘了尚有个你在府里。”
沈子衡失笑道:“这哪里算得上重用,况且你这话,到底是想我得重用,还是见不得我得重用?”
俞彦微皱眉头,瞪了沈子衡一眼,“我倒还真是一边盼着你得重用,一边又希望你就在东院安安生生过下去得了。”
“何出此言?”
“你知道府里的规矩,王爷对西院最是偏重,连下人都是亲自选的,如今你尚为东院侍卫,却破例来西院轮值,我总觉得……”
沈子衡等着俞彦说下去,对方却渐渐没了声,他不禁问:“觉得什么?”
“你又不是不清楚,你我与旁人不同……”俞彦话说了一半又摆摆手,“唉,罢了,你权当我这是在说胡话罢,谁又能晓得王爷的心思。”
二人一时没了话,俞彦顿了顿,复又道:“子衡,这两年来我并非是要同你生分,我只是……”
沈子衡一摇头,打断道:“你我相识多年,你为人如何,我最清楚,又岂是一朝一夕会变的,你我如今是在王府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我懂。”
俞彦听罢,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沉默良久后笑了笑,才道:“子衡,西院同大凛一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